「轉載自何一梵臉書」
週三下午的時光
何一梵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副教授
以為你在等我
或是一會兒就來
空著的椅子打醒我,是錯覺
只是我寧願這樣固執地盼著
那一年,每週三下午
我們約在這裡工作你的書
從古希臘到二十世紀
字斟句酌,反覆求證
我們屬於兩千多年的西方戲劇史
這個小空間屬於我們
客人通常很少,一側窗外是飯店的游泳池
在筆電的螢幕前
歷史的扉頁邊都是追蹤修訂的痕跡
我必須盡職地吹毛求疵,甚至強勢地建議你拿掉「張飛打岳飛」這樣的句子,
也在理應客觀公正的敘事裡,努力保持你筆觸流露的個性
同意,不同意,肯定,質疑
一個字的選擇,有時會耗掉一小時的腦力
每一個段落的確定,都是智力拔河後的痕跡
還在雅典的時候,壓根不敢想著盡頭
像是在劇場剛坐下的觀眾,準備面對全本《牡丹亭》
帶著興致,也嗟嘆漫長
等來到百老匯,看著走過的繁華,
像要大幕將落前的高潮,有點捨不得回家
寫了又修,修了又改
拿掉的放回,放回的挪位
直到存檔在我電腦裡的版本也衍生出糊塗
直到出版社的催稿逼得我們關機
每次一關機,就是你要抽煙的時候
在那兩張面對池塘與植栽的椅子上
你挑著下風處
讓我少吸點二手菸
但沒有少跟我說西劇史以外的事
從湖北到調景嶺,再到台灣
煙霧裡中國的動盪就穿過了你的年少
從建中到台大,再到夏濟安老師家
門縫下收回他批改的作文打開了你精進英文的大門
從留美窮學生到追求法文家教
你念PhD的傳奇比較像是娶了Julie而不是寫了曹禺
從台大文學院到兩廳院
從柴契爾夫人、尤涅斯科到高行健在諾貝爾的授獎典禮
還有更多我記不住名字的大使、名人與政要
隨著煙霧吐出,隨著煙霧消散
是的,一切如煙
每次離開那裡,跟你告別,我都有一種不均衡感
在室內,我的電腦裡有你汲汲營營寫下的歷史,很重
在室外,是你與半世紀台灣學術與戲劇圈的糾纏,很輕
你留下的書,你創立的系所,對很多人都很有重量
但我對你最好的回憶,都包裹在那些輕盈的煙霧裡
你對人有臧否,卻總是帶著厚道
你對環境有失望,卻從沒有失去開放
我告訴你,太陽花學運時,立法院外面有成群自發讀書的學生
你的眼神因為意外有了變化
你談到盧修一在立法院對你的質詢,卻沒有一個字把他形容成敵人,更像在可惜一個無緣深交的朋友
你不會看不穿知名學者與藝術家的虛浮
但你的權力與資源總是用在助人,包括我,而非顯示驕傲
好像在很早的時候,你就看穿了這些人們費力地計較
終究不過飄渺如煙
唯有善念值得矜持
就這樣,在《波斯人》的時候,我對研究所指導教授的二手菸還戒慎恐懼
等到了《海灘上的愛因斯坦》,我對坐在你的下風處也甘之如飴 —
後現代果然不太健康!
我在當研究生的時候認識你
卻是在你退休後才真正走入你吞雲吐霧的小圈子中
你遠離了聚光燈,不用再背負別人的期待與失望
全心致志在戲劇史的書寫,不用在意學術工業的無謂要求
你可能不知道,這竟然對我成了一種典型,一個提醒,一份安慰
我想,與你在這個時機相遇,是我的運氣
書出版後,我們也沒有再固定相聚的理由了
也沒機會回到這兩張椅子,聽你說話、陪你抽煙,
起初,還會接到你的電話,說你有增寫戲劇小史的計畫,邀我加入
但我開始是那個被推著走的人,身不由已了
除了每年過年前給你送水餃與炸肉丸之外,
我們見面的機會更少了
再來,就是你病了,甚至見面也不再認得我了
卻能維持一貫的禮貌與客氣
神奇的是,我還是偶爾會接到你的電話:
何博士,我正在寫一本西方戲劇史的書,可以請你幫我校稿嗎?
一開始我當然心酸,但後來我竟然有些病態的開心了:
在你封閉的世界裡,我竟然還有一個位置,那好像是一種榮譽,可以得到老師的肯定
我也替你開心:你還在哪裡,在對學術寫作最後,可能也是最高昂的衝勁中,比起太多無病呻吟的學者,都享受做學問的喜悅。
然後,我都回你:好啊,請把稿子寄給我。
當然,我也知道,我再也收不到你寄來的郵件。
我不會想成為你這樣的學者(你應該很高興聽我這樣說)
但看著Julie, Susan, Daniel, David
我知道他們的善良必然與你相濡以沫
所以,我會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一個普通人
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如果再有一點好運,一個老師
你的一生影響了很多人,也屬於很多人
但在這兩張椅子上的回憶
現在只屬於我
在許多週三的下午
在那些如煙似霧的懷舊絮語中
有我跟你最好的時光
下午去拍照的時候,
還是空空盪盪
但太小了
裝不下我對你的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