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胡耀恆教授
游鍇縵
臺中榮民總醫院傳統醫學科醫師
2023.2.17(六)
胡耀恆教授,1936-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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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外文系人是很微妙的。
那些從小在課本上或課外閱讀總有一處會遇到的作家前輩,那些你曾好生景仰其文采成就、甚至引以為目標的人,會不經意地在課堂話語間穿梭。老師說當年給余光中上課如何如何、王文興老師是怎麼精讀文本……諸如此類。
然而那是個離我很遠的年代。我太小了,這些前輩最遲在我入學前的十年內、都早已退休殆盡。我太小了,不只因為年紀小,而是輩分太小了。年紀的差距在文學(又或者任何藝術創作、思想理論…)帶給人的震撼與觸動前微不足道,連時間的概念都可以消弭;但當他們透過若有關聯的第三者、「間接地」以日常形象具現:說過的話、習慣的姿勢、互動的細節…,那是遠比閱讀傳記或聽陌生他人敘述更巨大的斷裂,提醒你那確實是一個離你久遠的時代,久遠到你甚至難以用師公或大學長敬稱。
然而作為外文人還是很妙的。當旅居國外多年的作家終於回來學校開課,在課堂上不經意間說起(久遠)以前讀外文系時如何如何;當文壇元老的系上榮譽教授舉辦講座,一字排開的師長前輩帶著靦腆的笑容,說起當年的點滴;當在某個再平常不過的日子,在校園裡不期然遇到你原本毫無概念的前輩,而由著外文人這個身分隨意開啟了一段small talk,忽然就有了那麼一點點連繫的感覺。
對連讀書或寫報告都宅在總圖和計中的住宿生,校園這個場域本身就擁有太多記憶點。聽聞胡耀恆教授逝世,想起一件迄今仍然沒弄明白的事。
忘記是大學幾年級了——差不多大二或大三吧?某個週末傍晚出了總圖,正準備牽車,看到活大靠圖書館這一側的轉角那兒,一位老伯牽著車左搖右晃的、正努力保持腳踏車平衡好騎上去;他籃子裡壘了滿滿的、不少頗有份量的書。我見狀便繞過去扶了一把,讓車子穩住。
也忘記當時究竟有沒有借書了——大概沒有,住宿生偏好直接窩進圖書館;難得想換個環境看書的話,也一定不會借太多,而可以輕易把書塞在包包裡。因為,老伯道謝之餘問我:讀哪個系的?我絲毫不記得當時手上或身上有任何關於外文系的標誌——而我自認也不是那類一眼就會被認出、有代表性(文青?仙氣?)的人種吧XD!
但我卻清楚記得我答了外文系。因為老伯對這答案似乎頗為高興,說:「外文系呀!好啊!我在外文系教書教了好多年(太幼小而不識老伯的我只能禮貌地點頭,或許還說了什麼?)…戲劇系也是我創立的哦!」這次是很引以為傲、可愛又滿足的神情(尤其在我感到驚訝地回應:哇!好厲害啊!我太小了,沒機會給您教到…之類的。)
總之簡短交談後,我便目送老伯騎著車離開。一開始仍然稍有搖晃,後來就平穩了。即使日後我也數次在總圖周圍遇見過老伯,卻始終鼓不起勇氣直接詢問他究竟是哪位尊長,以免自己的孤陋寡聞不小心傷害老人家。那日回去後,我就僅有的微薄線索上系網與戲劇系網站搜尋,而推論是胡耀恆教授;但始終十分疑惑,無法確定。
因為系網上的胡教授沒有戴眼鏡,但那日老伯有;身材也許沒差太多?但好像是豐腴一些;老伯有稍重的口音,我沒聽過、也沒聽任何老師提過,不得而知。我也曾疑惑過是否有可能是彭鏡禧教授(又是一位在外文系課上聽聞的前輩)?但大四下、最後一學期,由於恰逢莎翁逝世400年,戲劇系學期製作《皆大歡喜》,我難得有機會聽彭教授講解由他翻譯的 As You Like It 一劇。教授在這場演講述及當年,也提到了胡耀恆教授,故從時間線還能確定那次的偶遇是我還更「幼小」的時候。彭教授白髮濃眉,和照片長得真是完全一樣,絕不會認錯XD;因為這個印象,也讓我確定老伯不是彭教授,於是只能抱著「那大概就是胡耀恆教授吧」這個推論直到現在。
是為記。
〈補記〉
人們對文學院好像都抱持著一些特定的想像。雖然臺大外文系這個答案,不至於收穫到直白的「會不會餓死/吃不飽」「找不到工作」…等疑問(或者是委婉許多的版本),將外文系等同英語系因此英文(口說)一定很厲害、要怎麼學英文…之類的印象或問題,永遠都少不了。有些的確是友善的好奇,自然也不乏無意溝通的武斷認定。
然而那天查房時,主治醫師T閒聊問起了我改讀中醫前的過往,驚訝之餘轉頭便向下一位走進電梯的年長主治醫師H(年約60上下吧)「宣傳」此事。有趣的是,在了解一番外文系的實質內涵後,H醫師調侃T醫師:「怎麼辦,你中文比不贏人家,英文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外文系的中文也很好欸!我那個年代,臺大外文系的都很會寫,中文系的都寫不贏他們(!沒這麼誇張吧),那個誰啊……」T醫師則非常配合地猛搖頭唉嘆XD。
莞爾之餘,我想起系上老師常稱他們求學時的外文系是「群星閃耀的年代」。我並不為與這些前輩同為系友而感到驕傲,那是屬於他們的榮耀。然而這些榮耀的之所由來,在一行詩、一段文字的耳語間,或在具體的一個轉身、一個眼神起落間──是即使不作為文院人,也仍會因身而為人便有所感動;是即使肉身不再存有,也會為人所記憶的。
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莫名有些開心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