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我所真切記得的事

 

 

胡宗香

《國家地理》雜誌中文版副總編輯

 

 

        父親於今年二月過世後,《文訊》雜誌向我的二哥宗文邀稿,請他為文回憶父親。二哥說,這篇文章答應時容易,寫起來艱難,因為舊的記憶會模糊,還會被新的記憶所覆寫,時間湮滅往事的力量強大,回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或許更重要的原因是,由於背負父親對他繼承學術衣缽的期望,二哥對父親的情感深摯卻又有些複雜,以致下筆時躊躇再三。

        相較之下,我對父親的情感單純得多。和母親提起時,她說那是當然,你是爸爸的寶貝女兒啊。確實,從小我便經常聽父母說,和大哥宗華與二哥宗文各差六歲、五歲的我是個驚喜,也是他們盼望的女兒。另一方面,也許天性使然,我總能比較輕易卸去父親對我的某些期望,他也寬大包容我的任何決定,除了少數幾次讓我印象深刻的疾言厲色,父親給我最多的是無條件的愛和慷慨的支持。他對我們三個孩子都是如此。

        然而說起記憶,我和二哥碰上一樣的難題。瓊.蒂蒂安在傷逝與回憶之書《藍夜》(Blue Nights)中寫過,「記憶會消逝,記憶會調整,記憶會符合我們以為自己所記得的。」最麻煩的是,記憶還會從他人的變成自己的。父親過世後,我在網路上搜尋懷念他的文章,透過旁人對他的溫暖追憶獲得慰藉。只是,別人的追憶看多了,我開始有些分不清楚,究竟哪些事情是我本來就知道的,哪些又是聽多了以後內化而來。

        還好,關於父親,有些事情我是真切記得的,藉此機會記下來。

        我記得父親抱著不到兩歲的我在夏威夷海灘上留下的照片。老照片的色調淺淡暗濛,但是單手抱著我的父親笑得燦爛開朗。那個笑容在我後來的人生中經常出現,父親愛開玩笑,經常自己講了笑話之後便哈哈大笑,或是被別人開了玩笑之後,先是愕然,繼而毫不介懷地笑開來。晚年,父親的笑容變得含蓄,比較像是淺笑,有時甚至可能是不太認得人了的禮貌微笑,但我覺得依然可愛。我很懷念他的笑容。

        我記得小學時在父親執教的臺大外文系某年畢業公演,我客串《仲夏夜之夢》裡的精靈帕克一角,從此迷上舞臺與戲劇,還認定讀外文系一定可以時常參與演出,此後便以成為父親的小學妹為第一志願。我也記得從小每次參加演講比賽,父親就是我的專屬手勢與臺風顧問,有次演講題目談高中生活,父親建議我以電影《真善美》中的歌曲「我十六歲,還沒滿十七歲」(Sixteen Going on Seventeen)開場,後來我拿了第一名,爸爸很開心,他總是很有參與感,為三個子女的任何大小成就真心歡喜。我從不害怕上臺,熱愛觀賞各種藝術演出,這是爸爸給我的禮物。

        我記得一張明信片。那是彼時在海外遊歷考察的父親在我參加高中聯考前寄出的,上面只寫了四個字:馬到成功。明信片在放榜後才寄達,而那時已經知道我並沒有馬到成功,而是馬失前蹄,考場失利,父親從海外打電話回來關心,聽到結果後只是淡淡「喔」了一聲。這麼小的一件事情,但我始終記得,因為我知道他是失望的。教育風格偏向自由開明,總是對子女充滿莫名信心與讚賞的父親,面對「一試定終身」的高中聯招終究無法不在乎,難得流露出這種情緒,我很難忘懷。

        我記得一根笛子。上了高中的我奮發圖強,成績很好,只是與數學無緣,考試很少及格。一次拿成績單回家,父親針對數學分數說了幾句,我悍然頂嘴,說這樣的成績別人的家長高興都來不及了,只有你會挑剔。那時擔任兩廳院主任的爸爸順手拿起某單位送他的一根笛子,高高揚起,叫我跪下,並無真正反叛精神的我立刻乖順從命,噗通跪下。這件事情我也從未忘記,因為這實在是我所能記得,父親唯一對我疾言厲色的一次。

        我記得一本課本。爸爸憂心我的數學成績,在大學聯考前幾個月要我把數學課本從頭複習一遍。他每天檢查我的進度,總會寫些鼓勵的話,有次則把數學課本當成親子聯絡簿寫了:「柴契爾夫人明日訪兩廳院,爸爸買新鞋新襯衣。」聯考完當天我便把所有課本全都放到舊報堆裡回收,唯獨保留了這本「基礎數學」課本。如今,這課本宛如一部迷你斷代史,記錄了我的數學奮鬥史,也保留了父親的蒼勁字跡與他當時的生活片段。

        我記得一次便車。父親向來公私分明,在他任職兩廳院期間時,男高音卡瑞拉斯首次來臺演出,爸爸沒有拿公關票給媽媽,而是讓她自己排隊買票,媽媽坐在臺階上等購票的照片還登上報紙藝文版。因為公私分明,爸爸的公務車我應該就搭過一次,那次爸爸先下車,我和爸爸的一位同仁還在車上,司機先生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跟那位同仁說,「真是服了他,今天兩隻襪子不同顏色。」語畢才尷尬地發現我還在車上。當時的我有點難過人家背後說爸爸,多年後想起卻有不同感受:如果別人背後的議論只是說你糊塗,況且爸爸本來就外號糨糊(John Hu,或曰胡約翰),這其實不是什麼壞事,似乎反而可說是一種旁證,顯示此人除了糊塗一點,做人沒什麼可議之處。這也確實是我所認識,不拘小節,但做事總盡心盡力而心存仁厚的爸爸。

        我記得一則故事。爸爸當年在印第安納大學攻讀戲劇和比較文學博士的時候,因為需要惡補法文而經人介紹了大學主修法文,當時擔任圖書館員的媽媽。爸爸總愛說,因為家教老師太可愛,最後就變成太太了。近日我和媽媽提起,她記得的卻是爸爸每次和人說起這個故事,最後總要促狹地加一句:沒跟媽媽學法文的時候還拿了個A,補習之後反而拿了B。我說,爸爸的意思是老師太美令人分心,所以才會愈學成績愈差吧。媽媽微笑,不置可否,似乎無意調整她的記憶以符合我的期望,倒是跟我說了另一件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原來爸爸當年的求婚詞是:「你願意跟隨我一起回臺灣嗎?」媽媽答應了,就這樣飄洋過海而來在島上過了大半輩子,與爸爸相親相愛近一甲子。

        我記得一張沙發。爸媽常常坐在客廳裡的那張白沙發上一起讀書、看電視、打盹兒,天冷時便蓋條紅毛毯(紅色是爸爸最喜歡的顏色)。有時我去看他們,坐在沙發上的爸爸會上下打量我一下,露出我最喜歡的那個淺笑,讚賞地說:「恩,妹妹今天這件衣服很漂亮。要不要也幫媽媽買件漂亮衣服?爸爸出錢。」坐在一旁的媽媽忙說不必,表情透露出開心。現在媽媽還是經常坐在那張沙發上,只是旁邊空了一塊。

        我記得一種體貼。爸爸晚年身體孱弱,已經不太常出門,有次媽媽要去每月一次的讀書會,出門前跟爸爸道別,爸爸露出他的招牌淺笑,說:Have fun。我和媽媽說,爸爸真好,自己待在家,卻能祝福出門的妳玩得開心,媽媽也微笑同意。爸爸有一種善良和大度,付出的是不嫉妒的愛。這一點,一直到後來都沒有變,即使在他已經忘了很多事情,也少了從前的幽默與社交的興致之後。

        我記得一方陽光。爸爸後來更衰弱了,出門皆以輪椅代步。我有幾張照片,是從後面拍攝媽媽推著坐輪椅的爸爸,還有一張照片是有次我推爸爸出門透氣時拍的。我們到泰順街的小公園曬太陽,我找了一方陽光,把輪椅停在裡面,讓和煦的金光照著爸爸,爸爸說了句:「嗯,這個太陽很好。」那時的爸爸已經惜字如金,聽他這麼說我頗感安慰,坐在後頭拍了一張他坐在輪椅上,陽光灑在身上的背影。

        我記得一首詩、一幅字。好多年前,父親挑選陳之藩翻譯的普希金詩,請寫得一手漂亮書法的爺爺寫下,裱框送給我。那幅字一直跟著我,前幾年終於有地方好好掛起。那首詩是這樣的:

        天上有多少星光

        人間有多少姑娘

        人間只有一個妳

        天上只有一個月亮

如今每次看著這幅字,我便想像父親像月亮一樣高高掛在天上,和他的名字一樣永恆閃耀,照看著我。

        而我仰頭看著天上,想告訴爸爸,人間只有一個我,可也只有一個你啊。關於只屬於你的種種,這裡寫下的是我真切記得的事情。我記得,爸爸。我記得。

© 各篇版權屬原作者所有。Copyright of each article remains with the author(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