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師王文興*
劉毓秀**
我對老師最早的記憶,是他在台大外文系「小說選讀」的課堂上以溫和的、很緩慢的語調詢問學生:這一段中描寫的桌子,為什麼是這個顏色?為什麼是橢圓形的?急性子的我起初對此矇懂以對,但這位真正的觀察者、寫作者此後的言教身教,以及當年外文系堅實的英美文學、歐洲文學、中國文學課程和優秀的老師們,助我日後有能力以寫詩的方式去接住從我震盪的心靈中不斷溢出的莫名的震顫。
在課外,我和班上同學曾珍珍常常在台大學生報「大學新聞」發表文章,此外,我也從事學生運動。可能因為這樣,在那噤聲的年代,王老師會在私下跟我們兩人,以及黃淑清(她和我是王老師在外文研究所唯二的論文指導學生,更早之前,王老師另有一位中文所指導學生黃挽華),分享看法或經驗。譬如,《家變》在《中外文學》連載時,有反對者寫信罵他,故意用明信片寄到台大外文系辦公室,好讓大家看到上面的詈詞穢語(日後在台灣婦女運動初期,我的詈罵者也用同樣的方式將明信片寄到同一間辦公室);在那個政治上頗為壓抑的年代,老師會跟我們談他的不一樣的看法;他涉入鄉土文學論戰時頗受壓力,也會講述給我們聽;後來寫《背海的人》與文字的艱困卻堅持的搏鬥,聽他敘述時則讓我們陷入懸疑:他有可能成功嗎?但我能夠感知老師獨樹一幟、氣場強大的「不一樣」,朦朧預知這將為文學與文化作出巨大的貢獻。
在為碩士論文尋覓指導教授時,我自然求助於王文興老師。經過一些波折後,我拿到學位,並到系裡擔任助教,在這過程中王老師,以及陳老師,給我很多幫助。照說我應該隨俗「有事弟子服其勞」,但從那之後我的人生轉了一個方向,一頭栽進婦女運動及女性主義研究,長年間跟老師相忘於江湖。這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外在或內在的壓力,因為王老師毫無傳統老師跟門生關係的觀念。
我很少見到王老師,但有時會跟陳竺筠老師偶遇(可能因為我們常在校園「行由徑」),總是站在路邊跟她聊個不停,從中可以獲知王老師近況。又有一次,我和先生弘憲在中正紀念堂捷運站遇見了王老師,他說他剛從北美館回來,看了攝影師王信回顧展,很值得看,但展期到明天就結束。王老師誇讚的,必屬佳品,第二天下午我速速去看展,內容太豐富,到傍晚展期結束時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展場,看到王信和辦展的助理們在館外合照,我遠遠站著看,看到照完相後,一位身材較高大的助理一把抱起出乎意料地瘦小的王信轉圈子,王信就在空中飛起來 ⋯⋯在下一次碰到王老師時,我告訴他這件事,他專注地聽著聽著莞爾而笑。
與王老師相忘於江湖的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到 2017年前後,兩位老師詢問我先生弘憲晚年相關的法律問題,跟老師熟稔的曾珍珍也參與討論。我和珍珍從此意識到王老師已經步入老年,珍珍找來另兩位同班同學江秋月和謝慧雲,一起關照兩位老師。他們非常客氣,完全不願意麻煩學生,但心思柔暖的秋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催促我去函問候或邀約,到疫情爆發之前一共有五次獲得王老師首肯一起吃飯聊天。我們談文學、宗教、老師的寫作、台灣國際處境及社會現象,和一些隨意的閒聊,並屢次享用秋月女兒 Becky 開的法國甜點小舖的法國師傅手工創作造型絕美的甜點,兩位老師讚嘆不已。王老師對急性子、健康狀況不佳 的我分享經驗,說他年輕時性子很急,後來藉著刻意放慢,放得很慢,才穩下來(這令我聯想到《剪翼史》主角賀宗成)。珍珍跟王老師討論《剪翼史》的文字,陳老師便唱作俱佳地描述王老師如何敲敲打打(「推敲」的象喻還原成了具體的情境!)尋找他要的字、詞、符號、韻律。陳老師不只一次半調侃半認真地說,「王文興最愛台灣,只有他在作品中使用ㄅㄆㄇㄈ注音符號,走出台灣根本沒有人讀得懂!」
在這期間我們收到兩位老師來信說,「不宜各位同學再次破費。我們決定立個制度:即自此而後,與各位同學茶敘,皆採go Dutch制,各人出各人的。並且也希望今後與其他年次同學茶聚,亦沿用此制。此制既合理,又方便。讓它從(下次聚會2019年)5月30日開始,也為以后立個良好的範例。」其實在那之前,四次聚會中前兩次餐費是兩位老師預先付的。兩位老師破除俗例與傳統觀念、堅守原則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時任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的曾珍珍於2017 年12 月 1 日意外過世,那時王老師接受她的邀約正準備啟程前往東華大學導讀《剪翼史》。而我們並不知道將會是最後一次的聚會,則是在 2019 年 11 月上旬。那天,我們吃過午飯後散步到「大院子」,因為王老師年輕單身時的宿舍就在那裡,他想要去看看。他幾乎走遍「大院子」每個角落,指給我們看他當年住的房間,跟我們分享住在那裡時的點滴往事。老師住過的房子現在改成了展覽館,我們以正在展出的畫作和古房子的骨架作為背景,為兩位老師拍攝了一組照片,請見底下二圖。
在這段期間,王老師年輕時的舊作在幾位學者努力搜尋、查證下,得以出土並出版。這本《新舊十二文》的新書分享會上,王老師朗讀了數段書中的選文,接著為排了長長的隊伍的讀者簽書,在終於結束時我向他走過去,卻聽到他喃喃說「有些地方政治不正確」,眼神內視如林布蘭畫作中的人物,這時我聽見自己莽撞地回答「其實您不必去管政治正不正確」,過一會老師發出輕輕的一聲「哦」,那是對他自己說的。在這一刻,我瞥見了這位挑剔、叛逆的作家可能偶有也可能常有的(卻是頑固的、他必須與之搏鬥的?)猶疑。我不免揣想,這猶疑背後不知是多少的險難?
《新舊十二文》新書分享會辦在2019年12月29日,緊切著疫情的洪波,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王老師。疫情爆發後兩位老師嚴守隔離,我們僅能跟他們以email通信,但讀email見不到人,不知道他們信裡寫的生活不用你們擔心、便利商店很便利背後,其實王老師大病一場,直到病癒後才在 2022 年 1 月 6 日的信中告訴我們實情:
毓秀、秋月、慧雲:
你們都好?我一生從未有過大病,不意這回大病一場。六月中旬打過一劑AZ
後,病了足足123天。疲倦、腳步無力,覺得老了十年。所幸現在已康復,
但瞭解絕不再打任何疫苗,將來只靠口罩及社交距離,盼能渡過此一人類浩
劫。是故,我們的社交活動也告停。外文系的年終聚餐也無法參加。甚麼都
等以後再說。兩年以來,囚禁的生活頗有體會,時時想起清初詩人曹貞吉的
佳句:「先生老矣廢長吟,吃飯穿衣些個事,忙到如今。」貞吉的地位可以比
美杜詩,你們或可在網路上讀到他的「珂雪詞」。6月A Z 的施打,竺筠因
有健康的顧慮,未曾前往,至今亦惟靠口罩預防。想來你們一切都好。
祝日日平安。
文興啟,竺筠附筆
我們驚覺,王老師的健康可能已受折損。我們想像老師「先生老矣廢長吟,吃飯穿衣些個事,忙到如今」的模樣,心酸不已。「不再打任何疫苗,是故,我們的社交活動也告停」,意味著我們將有相當長久的時間不能見到老師。「兩年以來,囚禁的生活」不知何時結束,莫非文學作品裡的瘟疫浩劫也反向還原為現實?我們為王老師擔憂,卻束手無策。但我們慶幸老師仍能幽默地引用古詩詞自況,還不放棄繼續指引我們,提示曹貞吉「可以比美杜詩」,於是我們紛紛去網路上搜尋「珂雪詞」互相分享,對於老師的感念更甚於往常。我們馳信關懷,老師擔心我們擔心,請陳老師轉來親筆手函:
遒勁有力的筆跡,讓我們相信王老師著實已經康復。
老師過世後,我們感嘆,以王老師一貫的謹慎自持,應該可以活得更久的,繼續他那時正進行中的工作,把他有如天書、筆跡無人能辨識的手記整理出來出版。這裡面藏著無數珍寶,以他特有的方式紀錄他看到、聽到、想到的吉光片羽,比如說,「台北市最好看的房子是樣品屋」,秋天的落葉是「流血的鳥屍」(我 把後者挪用在詩作〈深秋〉中,請見附錄)。他整理出來了的佔比很小,其餘的,也是大部分的,大約是難以打撈的了。
我們深深感念的,還有陳竺筠老師。何定照在 2020 年做的專訪〈王文興 人生比小說動盪〉中寫道:
談人生像僧侶般凝定的王文興,提到妻子時燦爛笑開,「我一輩子最感謝的就是台大和我太太,她性格開朗,心地善良,再好也沒有了。有她一直陪著,我很幸運。」
王老師和陳老師一人慢、另一人急,一人「與時代裂解」(天下雜誌,李若雯)、另一人明快務實,互補相伴。疫情期間,王老師除了整理手記,也享受讀書的樂趣,讀完整部The Canterbury Tales及周學普譯自德文原著的《浮士德》,也讀唐宋詩詞和清朝詩。直至最近王老師漸漸吃不下飯體力不支之前,陳老師每天都會陪他在台大校園散步,避離人群,努力做到不染疫。這時,王老師自知時日不多,交代陳老師「不要急救」。(2023年)9月23日虛弱的王老師在家裡暈倒撞到頭部顱內出血,陳老師隨著救護車送他到醫院,堅守王老師的意願不急救,四天後9月27日王老師安詳離世。其後她跟王老師所屬的天主教教會溝通, 讓他們同意依照王老師的意思破例樹葬,並安靜地等待大家過完中秋假期,才一一親自通知台大圖書館(王老師的手稿捐贈於此)、台大外文系、文學界。我們不禁揣想,是多麼大的聰慧、靜定和愛,讓陳老師能夠按部就班完成這些步驟?另有一事值得一提,王老師於1985年領洗成為天主教徒,此後陳老師每每陪他到聖家堂望彌撒,但是她屢次告訴我們,能信是有福氣的,她中學就讀於教會學校,卻至今一直沒有辦法信。陳老師跟王老師一樣,都是堅定的自由人。兩個堅定的自由人能夠相伴一生,是真正難以想像的福氣,而我們見證了這樣的福氣。
我們私下討論到,王老師最後一部小說《剪翼史》的一個面向是探討「神秘」面前的敬虔和謙卑,又同時透露在洞悉人性之後才存留的單純、純真(謝慧雲語)。我們彷彿可以看見衰弱的王老師的身影、動作,以他一貫的敬虔和純真,在疫情造成的與世隔絕中面對他人生最後一段日子中的「神秘」。王老師生命最後一程莊嚴、輕省,與傳統裂解的他,為少子女、高齡化的時代投射了一個新的典範。
(按:王文興老師遇到的險難,請見何定照專訪〈王文興 人生比小說動盪〉。)
附錄
深秋
劉毓秀
只剩落葉,除此之外
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
灰色的風為我而吹
怦怦地撲拍著羽翼
撞跌得滿地都是
中彈流了血的鳥屍;
生命的圖紋已經刻好
就要放進冬天的暗房
我叫做「深秋」
住在「殘酷」的盡頭。
(1989 年,自立副刊)
(註:這首詩挪用王文興老師手記中的「流血的鳥屍」意象)
* 轉載自《中外文學》第53卷第1期(2024年3月),頁121-127。
**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兼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