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不)自由
「個人的體驗」與學術研究
黃冠維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研究者同時身兼作家的情況並不少見。不過,也許是信奉「作者已死」的理念,較少見研究型創作者針對自己的創作進行剖析,例如柯慈的《內心活動》也仍是以評論他人作品為主;反而是無涉學術訓練的作家更常徵引理論來說明自己的美學(例如駱以軍對德勒茲的使用)。相較之下,當代藝術家更常以論述「指引」觀者如何解讀自己的作品,而似乎文學創作在「自我分析」則較少。或者,在當代的文類中,現在會以自理論(autotheory)的樣貌出現,虛構/非虛構、經驗/理論、閱讀/詮釋已經無所不包、難以區分。這次承蒙榆晴主編的邀請,我想談學術研究對我的文學創作的影響;另外,還有其他媒介藝術(電影、造形藝術、表演藝術等)和(我的)文學的關係。一方面是想拋磚引玉,一方面是想曬一下自己的美學品味和判斷的養成(?)。
我的創作數量並不多(共三篇短篇小說獲獎出版),每一次創作也都是在重新尋找形式與聲音的過程。第一篇小說的創作構想原先是想以散文形式發表,但在外文系簡潔老師的德語文學課程中閱讀到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左撇子的人〉後,發現這篇小說的形式符合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便改為小說寫作。形式便成為我創作的主要出發點:如果我的書寫內容取自生活中的發想,或是對現象的感觸,那要怎麼將其轉換成「故事」?
會有這樣的問題意識的原因在於,若想探索生命中平凡的體驗,但又希望將其轉化為具有美感的經驗,該怎麼做?這種企圖,可能來自我對歐陸現代主義的研究,對於城市的日常、現代身體、以及語言的不透明性有異於其他時代的執著。受此影響,我對小說語言的使用也有某種自覺:陌異化、意識流、語言的過剩等技巧成為我寫作工具箱中的優先選項。某個程度上這也和我自大學以來的文學品味養成有關--朱天文、張亦絢、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貝克特、葛拉斯--等,相對於語言透明,以描述情節為主的小說,這些小說的「困難」的形式於我有更多啟發。另外,台灣當代散文的文字技藝也幫助我將生活經驗「深描」。
另外一個關於現代主義的美學啟發是「否定性」的思考。在我最近兩篇小說中,我發現「否定性」成為我小說朝向的結局。雖然這一方面是種取巧--不提供具體的解方,而是給出一個開放、不安的結局,但我認為「否定性」對於讀者可以產生的情感/體驗,被深埋在學術的抽象討論之中了。會這麼說是出自我個人的閱讀經驗: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以四部曲的份量來襯托最終的「空無」-- 個人情感和意志相對於歷史洪流和世界意志的渺小 – 但於此同時,這樣的現實冷峻的「無」反襯了主角本多繁邦一生中對於摯友清顯的執著。因此,對於讀者「我」而言,本多繁邦追索清顯的輪迴轉世,最終被徹底否定,卻使我的內心世界中湧起「相信世界不只如此」的可能性。
這個內心風景的變化十分重要。僅僅是觀點的轉換,卻可以徹底重塑世界,這也是德勒茲在《普魯斯特與符號》提到的結晶化過程。「個人的體驗」可以是「世界的重新創造」。另一個以「否定性」來製造閱讀效應,並且對我至關重要的則是貝克特後期的作品。在“Ill Seen Ill Said”中,貝克特以幾句簡短的句子為通篇閃爍的字詞與影像作結:
Not another crumb of carrion left. Lick chops and basta. No. One moment
more. One last. Grace to breathe that void. Know happiness.
由於難以翻譯,我就僅以原文呈現--虛空可以帶有物質性(碎屑)、被舔拭、呼入,而達到這個境界是種恩典、幸福。這樣另類的「虛無主義」提供文學創作更多想像力。這裡也必須說明學術研究對我的影響:若不是寫作碩論時期閱讀到Jean-Michel Rabate的Think, Pig!對Beckett的精彩詮釋,我自己應該是無法從文本中發現虛無的物質性。
外文系研究所課程引介當代小說也對寫作有許多幫助。在黃山耘教授的「愛爾蘭小說」課程,我們閱讀了Sara Baume的A Line Made by Walking,這本小說中總共提及七十個以上的當代藝術作品,並且每一個有大約半頁篇幅的非學術論述式的書寫。雖然我並沒有特別喜愛這本小說,但它的形式還是讓我驚訝:「小說還可以這樣寫」。當代藝術,無論是概念藝術或行為藝術,都以另一種特殊的方式介入這個世界,並且常帶有基進的政治性。文學可以如何和當代藝術對話、交織?也是另一個我感興趣的問題。最近和朋友一同閱讀Lisa Hsiao Chen的Activities of Daily Living,也是將當代藝術--謝德慶的行為藝術--融進小說中對於藝術/生活的辯證中。或許文學某種程度上是可以讓當代藝術從建制化的藝術-學術叢結中解放的觸媒也說不定。在獲得第26屆台北文學獎的作品〈過人的方法〉中,我做出了這樣的嘗試,將電影、VR藝術、造形藝術、觀念藝術等跨媒介藝術捲進文學之中,既讓文字對其展開深描,也並置他們,讓他們對話。
從當代藝術的基進政治性,我想再連到文學如何介入現實這個題目。這是我至今仍在困惑的課題,也是自研究現代主義,理論家如盧卡奇、阿多諾,和班雅明等馬克思傳統下對於藝術與社會之探究的延續。法蘭克福學派對於總體性的執著,即使是阿多諾從貝克特作品中看見的「折射」,在如今無量多重的世界網絡中,似乎已經不大可行。不再想像一個給定的歷史進程,而是專注在當下的感性分配的擾動--這是我在研究所中從洪席耶、德勒茲等理論家中學習到的。和同儕的知識激盪中,我也看見文學研究作為一種和人類學、社會學等奠基於經驗和實證研究的人文學科外的可能性:各種「思辨」(speculation)想像各種可能性的連結,並將之以論述構築,反身地介入我們對世界的複數想像。可能源自精神分析、情動研究、跨域比較、美學探究、多物種觀點......這些理論提供我們感知的可能,迫到人類的極限,去尋找新的可能性。
這些種種可能性影響著學術和藝術。我想以三島由紀夫在《鏡子之家》裡,藉畫家夏雄之口所做出「神秘家」與「知性的人」的區分,來思考現在研究者和藝術家的角色:「他們〔在人類的邊緣地帶〕會背道而馳。知性的人走到這裡,會忽然回頭看人類界,於是人類界的一切在他眼中像個小模型,像個容易解釋的算式。. . .但是神秘家在這裡徹底背向人類,放棄解釋世界,他的語言充滿雜亂的謎團」。能否既回頭看向世界,但仍保持一定的疑惑和開放性?神秘的語言能否同時在俗世中撐開一個空間,改變一些物事?希望未來我可以繼續思考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