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不）自由
難民敘事裡的「自由」辯證
岳宜欣
中國醫藥大學通識中心專案助理教授
薩伊德（Edward W. Said）所謂的「二十世紀是難民、錯置與大規模遷徙的時代」至今仍在遍地上演。1 俄烏戰爭屆滿兩週年，直至2024年3月，共598萬烏克蘭難民進入歐盟。烏克蘭戰事未停，以色列也進攻加薩，中東的戰火已逾五月，百萬難民面臨飢荒疾病與流離失所。戰爭難民成了全球性的、跨國界的議題，可以想見難民被迫離鄉的生死存亡與在難民營的漫長等待，飄零的生命被懸置，只願進入收容國，獲批居留，在新的土地上重獲未來與自由？
是時候以五十年前的越戰為例，當美軍戰敗，越共統一越南，超過十萬名越南難民逃至象徵「自由」的美國定居。而今在美越裔第二代終能訴說他們的抵達之謎：對難民而言，自由的禮物也是債務，再記憶戰爭才能走向未來。
稱為自由的禮物
在榮獲普立茲獎的處女作《同情者》（The Sympathizer）一書中，越裔作家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以主角苦澀說出胡志明口號「沒有什麼比獨立和自由更可貴」（“Nothing is more important than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作結。2 作者描述，這句「沒有」的口號團結了越南，包括他自己的許多人民卻成了難民。
對在美越南難民來說，自由更進一步成為他們獲贈的禮物與背負的債務。3 西貢淪陷，他們逃離故土，在美落地生根，因美國拯救他們免於北越共產主義的迫害，讓他們享受西方式自由民主，越南難民理應感激，理應效法早年懷抱美國夢的亞裔移民，褪去舊身分，成為美國的「模範少數」（model minority）。在此「主流論述」下，若難民心懷故土無心融入環境，便是「被不要的」（unwanted），對國家造成負擔威脅。4
給予難民自由民主等權益，就如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禮物，並非不求回報的、絕對的給予，而同時建立在國家利益的考量上。雖然鄂蘭（Hannah Arendt）呼籲要讓沒有權利保障的「無國籍人民」（stateless people）也擁有普世「人權」（the right of man），但在阿岡本（Giorgio Agamben）論述中，作為在人與公民之間拉鋸的難民，是失去了公民身份與任何法律保障的「裸命」 （bare life） ，以待被任何一個共同體來拯救。或有尋求庇護的難民遭驅逐返國，或有被收容國接受，但作為被救援的一方，難民仍處在從屬於國家的依附狀態。
阮越清堅稱自己是難民而非移民，認為難民被化約為「沒有」(nothing)，在美越兩方對越戰的國族歷史中，難民記憶都被有系統地抹煞。相較於移民對地主國的認同與融入，戰爭記憶或許就是難民們從過往奪回身分認同的媒介：既然他們屬於美國也屬於越南，再現難民的記憶便具備了反思國界的意義。
再記憶越戰歷史
在美越裔唯有按圖索驥追溯過往，才能成為「有」記憶的一群。越裔美籍第二代的插畫家、圖文書作者裴芳詩（Thi Bui）就聲稱，若不記得來自哪裡與發生了什麼，「就失去了建立自由的概念與文化自由的根基」。5 也就是說，他們會被化約為沒有歷史記憶的一群，也無從召喚與凝聚社群。
就如同輩的阮越清一樣，雖出生越南，她對越南與越戰並無記憶，是藉由相關資料與上代口述記錄等二手資訊來追溯過往集體記憶的「後記憶」（post-memory）世代。有趣的是，他們更像是阮越清所謂「再記憶」（rememory）的一群，因為扁平化的越戰敘事而憤怒，因為東南亞裔他者的刻板再現而疼痛，彷彿戰爭在記憶中再次上演。阮越清也描述，當父執輩敘述的匱乏（narrative scarcity）是源自初到異鄉的經濟窘迫，無從擁有同樣平等的管道來述說經歷；那麼，作為上一代的二手記憶傳承者，在美越裔的第二代終能為其發聲，召喚越戰，召喚那些被遺忘與被扭曲再現的人民們，抵抗遺忘的不正義。
有趣的是，當使用「再記憶」一詞，阮越清將越戰的記憶與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黑奴創傷歷史並置，並定義此概念為「施加在身體和心理重錘的集體記憶，提醒過去從未消失，堅固如房，所有創傷與惡意都存在」。6 也就是說，對創傷歷史的再記憶不只是客觀歷史的「補遺」（supplement），而接近一種感知場域，激發身體反應與情感回應。像是置身戰火的驚恐、與親友生離死別、海上漂流生死存亡、在難民營漫長的等待、以及如驚弓之鳥的漫漫日後，都是不被官方歷史納入的、難民無法表述的戰爭創傷，卻銘刻在身體記憶上。
這麼一來，或許我們便可以理解在美越裔第二代在歷史記憶的再現上，會採取相悖於歷史紀實的敘事媒介（如虛構小說、圖像敘事與詩），藉流動在不同敘事中的感知結構，對抗任何國家框架的化約。上述阮越清的《同情者》就以一名法越混血的共產黨間諜為主角，描述他潛伏於南越、後續流亡美國，卻不自覺面臨國家民族與身分認同的撕裂。他也表明自己的難以定位：「我是間諜，是臥底，是特務，是雙面人。我也是雙心人，這或許並不令人意外。……我只是能夠看到任何一個問題的兩面。」既然一場越戰、美越各自表述，又有多少在戰火下被消音與犧牲的人事物？是否都值得不分自他的同情？
而以自身生命經驗為題材的圖像敘事《長橋》（The Best We Could Do）中，裴芳詩描繪自己因為初為人母的契機，追溯父母的成長過程、逃離戰火之下的越南、與飄洋過海的赴美經歷與創傷記憶。有趣的是，在本書序言中，她描述自己之所以選擇以圖像小說，是為了「解決說故事的問題：如何以一種人性化且可感同身受（relatable）的方式來呈現歷史，且不過於簡化」。《長橋》也因此描繪了許多海的意象，無論是當年一家手牽著手望向海洋彼端的書封，抑或是一幅長成的她回頭看著平靜大海、試圖追本溯源的畫面，並置了越南「船民」（boat people）在洶湧海上船隻的圖像。他們穿越戰火，冒著生死一懸危險，隨時可能被海浪吞沒，卻還是攜家帶眷遠渡重洋，要到達彼方、給予孩子自由平安的未來。以圖像為敘述主軸的同時，文字只是輔助，卻能召喚出兩代越南難民跨越國界與世代的對話與連結，讓屬於他們的故事能被述說。
或許越南裔美國詩人王鷗行（Ocean Vuong）引用的詩句「自由不過是獵人與獵物之間的距離」能回答難民記憶再現的問題。7 作為二手記憶傳承者，越裔美籍第二代的書寫更像沉船打撈的作業，在阮越清所謂的「沒有」廢墟中拾遺書寫。王鷗行在自傳性質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On Earth We’re Briefly Gorgeous）就描述這種看似徒勞的奮戰之美：面對看不懂英文的母親，他的信石沉大海，但書寫就像獵物奮力奔跑，讓破碎的詩般文字捕捉戰爭以降帶來的巨大的苦難與荒蕪，為世間的存有帶來意義。
結論：難民與自由
阮越清一篇自傳性質的短篇故事〈戰時年代〉（“War Years”）8 很有意思：作為難民赴美的他們家裡經營雜貨店，敘事者並無對越戰的記憶；一日雜貨店被持槍搶匪打劫，母親拼命救了家裡。平日錙銖比較的母親發狠模樣嚇到了九歲的敘事者。多年後回顧，看見母親越南舊照片裡的笑靨如花，「多希望她仍是舊照片中的那名女子…戰爭尚不見蹤影、她和爸仍擁有未來的那個她。有時候，我試著在腦中勾勒九歲時的她是什麼模樣，卻無從想像。沒有照片，幼時的母親也就不復存在…比起在饑荒中活活餓死的人們，念及母親在不記得自己小女孩時的模樣更令我悲傷」（35）。或許思及難民的生死存亡太沉重遙遠，但我卻不免觸動於難民們在戰火下所失去的、屬於日常生活點滴的想望與期待，那不正是我們最熟悉的自由滋味嗎？
1. 請見Said, Edward W. “Reflections on Exile.” Reflections on Exile: and Other Literary and Cultural Essays. Granta Books, 2013. 頁178。
2. 阮越清。《同情者》。顏湘如譯。馬可孛羅，2018年。第23章，第22段。<https://viewer-ebook.books.com.tw/viewer/epub_v3/?book_uni_id=E050020897_reflowable_normal>
3. 本概念來自越裔美國學者Mimi Thi Nguyen的《自由的禮物：戰爭、債務與其他難民之途》（The Gift of Freedom: War, Debt, and Other Refugee Passages）一書。
4. 阮越清以“the unwanted”區分難民與移民，描述前者是不自願來到收容國的。出處：“Viet Thanh Nguyen on His Timely Collection, The Refugees.” Interview with Sasha Khokha. in: KQED, 4.2.2017, https://www.kqed.org/news/11299905/viet-thanh-nguyen-on-his-timely-collection-the-refugees
5. Bui, Natalie. “Thi Bui, Author of “The Best We Could Do,” on Vietnamese Identity and Telling Her Parents’ Stories.” The Slant 45 (2018).
6. Nguyen, Viet Thanh. Nothing Ever Dies: Vietnam and the Memory of War. Harvard UP, 2016.頁65。
7. 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何穎怡譯。此詩句引用北島<同謀>（“Accomplices”）。第一章，第三段。時報出版。<https://viewer-ebook.books.com.tw/viewer/epub_v3/?book_uni_id=E050111987_reflowable_normal>
8. 阮越清。《流亡者》（The Refugees）。劉曉樺譯。馬可孛羅，2022年。<https://viewer-ebook.books.com.tw/viewer/epub_v3/?book_uni_id=E050031647_reflowable_norm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