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興 人生比小說動盪
母攜自盡、遭禁留學、講稿遭改、故居被焚⋯⋯*
專訪/何定照**
作家王文興揮舞雙手,在空中一層層搭起筆下《家變》場景紀州庵,對我們述說兒時故居火焚前的樣貌。小說家精準記憶,讓人忘了他剛滿80歲;清瘦臉龐,則讓人想起「清癯俊秀、額面蒼白」的《家變》主角范曄,只是一頭白髮,像是書中丈夫再也未歸的范曄母親般「耀著柔光」。
1973年《家變》出版,在戒嚴台灣猶如投下炸彈,遭批背棄傳統文化。許多讀者不免從《家變》揣想王文興,其實他沒寫進書內的,比寫下的多得多。
他幼時險些遭賣、母親多次要帶他自殺、初一被留級、遭禁出國留學、教書被開除、學校研究室乃至故居都遭不明原因火焚。
人生經歷驚悚寫實,王文興卻精煉出一部部藝術小說。重回《家變》中「火車長車廂」般的紀州庵,彷彿啟動王文興記憶開關,他淡淡說一切都是命運決定,「當時不那麼介意,也就過了」,何況「任何人都沒錯」。
王文興出身書香世家,他從家族經歷到的,卻是政治撥弄。祖父王壽昌是清代首屆留法公費生,當官之餘還翻譯《茶花女》。然而滿清的官面臨新建的中華民國政府,難免得從軍閥中選邊站,到了王文興父親這代,更只能在內戰的政治圈夾縫求生存,只是「都遇到失敗的那邊」。
中日戰爭時,父親沒跟上蔣介石去重慶國民政府,在汪精衛政府當小職員,結果汪精衛垮台。王文興說,再次選錯邊的父親只得改名流浪到福州,未料國民政府「勢不兩立」策略追殺過來,在福州待了兩天就失業遭趕,「家裡大人都在自殺邊緣」。
六歲的王文興第一次感到痛苦,就在父親無路可走考慮賣掉他的時刻。當時有位姑姑很疼他,談好收他當養子,出養前一晚,母親和父親大吵,告訴王文興明天就帶他去投河。
王文興說,他那時已朦朧知道死是什麼,「我覺得恐怖,說這樣不行,但母親已經決定。」
對命運的憂懼,往後在王文興小說中延伸變形。〈命運的迹線〉中,男孩用刀片拉長掌心的壽命線,想延長被稱只能活 30 歲的宿命;現實中的王文興,姑姑聽說家庭風暴後放棄收養,他也閃過「被投河」命運。但逢父母衝突,死亡威脅仍發生五、六次。
一家人之後來台,家族幾乎等同「政治犯」的魔咒,也跨海追隨。王文興說,父親即使加入國民黨,基於服務汪精衛政權、比利時留學同學是周恩來的過往,仍長期受監視。雖在公家機關謀到小職員缺,際遇卻像《家變》中的父親,不但升不了職,還一直降,早早對人生絕望,連帶也不大管孩子的事。
這樣絕望的父親,在王文興和台大外文系同學白先勇等人辦《現代文學》雜誌時緊張起來,叫他不要參加,以免有政治問題。王文興沒聽進去,沒想到大學畢業後申請到美國的公費獎學金,在出發前被告知不准出境。
事後推敲,王文興覺得這禁令除因家族背景,還可能因為他才剛代表《現代文學》開文學會議,回頂現場一位老先生說「現代文學是美國走狗、外文系的方向是叛國行為」之語。
遭禁出境後來有了戲劇性轉化,王文興說,由於獎學金是美國政府給的,他只得告知美國駐台大使館去不成。他學起當年使館職員聽後氣得拍桌:「對方一直大罵『這個政府又來了!』」
第二天,來自安全單位的便衣忽然出現他家,告訴王文興可以赴美。旁人聽說便衣上門,驚問「你不嚇死嗎」,他雲淡風輕:「我都糊里糊塗,無所謂。」
無所謂的背後,關鍵是作家王文興口中的「我沒有能力介意」。不論是六歲面對死亡威脅,或 24 歲面對出境禁令。
往後擔任台大合聘教授時,王文興因《家變》及參加《大學雜誌》,遭台大國民黨部列為台大「五大毒草」,都事後才知情;1978年在耕莘文教院演講,被某方力量強要耕莘交出錄音帶,講稿遭加灌攻擊鄉土文學字眼、改得面目全非,他拿不出證據乾脆沉默。「我若跟你鬥,一輩子的時間都浪費。」
之後台大的研究室遭火燒,及時救火,王文興卻平淡看待,心想「反正你們這沒成功,下次看會怎麼樣」;中文系隨後停止合聘,形同「開除」,他想好吧,那就再試試申請別的學校。
再怎麼磨難,王文興始終心中只懷文學,「浪費生命每天解釋、打官司,真的沒意義,也沒法做事。」
王文興多年來繼續完成《背海的人》、《剪翼史》。從黑髮寫到白頭,錘鍊文字用盡全力,面對現實擊打卻靜觀其變,「很多事我都事後才知道,等於沒發生過,這種一無所知,也像天意的安排。」
幼睹槍決 嚇壞父母
住滿人的紀州庵 住戶一個個消失
專訪/何定照
228 事件後第二天,王文興隨家人住進時為台灣省政府員工眷舍的紀州庵,成為唯一住戶。原可容數百人的幾棟樓房,當時一片死寂;八歲的王文興,最愛在空蕩的長長走廊和塌塌米從這頭跑到那頭,只有自己腳步聲迴響的日子,足足一、兩年。
直到對面搬來一家人,王文興才知他們原本就住這,因為228而逃回廣州,等較安定了才搬回。
228之後接著白色恐怖,重新住滿人的紀州庵,好些住戶開始不見。王文興記得,鄰近一位老實人遭判死刑,樓上一名女士沒住多久也失蹤,據說被槍決。每早他上學,總會看到軍車駛往另頭馬場町刑場,受刑人邊喊口號邊掙扎,一旁憲兵湧上壓制堵住嘴。再不久,遠方就會響起槍聲,「他們最後還是為他們的國家犧牲。」
一回馬場町暫時關閉,軍車沿路找替代槍決地,相中紀州庵後面河堤草地。正要上學的王文興,就這樣目睹五分鐘的槍決過程,一名年輕人背後被送上子彈死去。他回家講給父母聽,父母都快嚇昏,「我本來不該看到,但我也沒法,就發生在我身邊。」
一停一留 師生佳偶
婉拒赴星任教 課堂遇見真愛
專訪/何定照
王文興任教台大外文系 40 年,初一卻因數學、生物不及格險些被留級,原因之一是他根本聽不懂這兩門老師的江浙話。回首往事,天蠍座的他仍覺得「這是很大的恥辱」,還好英文老師替他爭取,才改變命運軌道。
家族雖富文學背景,王文興卻自承與文學的緣分都從學校、朋友來。初一讀到屠格涅夫小說,他決定走小說創作,然而中文讀物在政治限令下太少,他體認小說豐富寶藏是在外文文學。「我必須學會英文, 才能通往文學」,初一就選擇將來讀外文系。
多年後王文興回母校任教,遇上另場命運軌道的轉變。當時他剛婉拒赴新加坡南洋大學任教,就在課堂遇見甫轉學來台大的外交官之女陳竺筠,一停一留的命運交會,成就之後美好姻緣。
談人生像僧侶般凝定的王文興,提到妻子時燦爛笑開,「我一輩子最感謝的就是台大和我太太,她性格開朗,心地善良,再好也沒有了。有她一直陪著,我很幸運。」
* 轉載自2020年4月14日《聯合晚報》。
** 《聯合報》文化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