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不）自由
妮拉．拉森《流沙》— 一段尋找歸屬也失去所屬的旅程
陳曉雯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研究所博士
妮拉・拉森（Nella Larsen）的小說《流沙》（Quicksand）是關於一位混血女主角不斷藉由移動來尋找歸屬感的故事。她從美國南方移動到美國北方，再從美國北方移動到北歐，再從北歐回到美國北方，最後移動到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每一次的離開與抵達，都帶著她對舊環境的批判與對新環境的期待。從美國南方出發，最後還是回到了南方，也代表著她對她所批判的地方，總還是帶著期待。就是這樣的跨國或跨域遷徙，和其伴隨的矛盾情緒與對自我認同的探索，讓1928年出版的《流沙》在今日人口頻繁流動和跨文化交流或衝突的背景下，仍有深刻的意義與迴響。這本小說觸及了一個至今依舊重要的議題：跨境或跨域移動者想獲得什麼？同時又可能失去什麼？
故事裡的女主角海嘉（Helga）的旅程始於美國南方一所著名的黑人大學，她在大學裡擔任老師，但對於學校所實行的種族提升政策日益不滿，包含強化黑人學生行為舉止規範、軍隊化訓練、規定衣著顏色與壓制個人風格等。另外，她也對於同事之間強調「家庭出身」感到格格不入。因為她的同事很多來自於非裔美人的菁英家庭，他們代表黑人社群裡少數中的少數，1而海嘉則是有位身分不明的黑人爸爸和一位白人丹麥移民媽媽。這樣的混血身份與她對於五顏六色的愛好，讓她決定離開這間令她窒息的學校並往北方移動。她在小說裡，將北方等同於「文明」，而搭上往北方的火車，就是通往文明的道路，2她相信在新的地方或許能夠得到更多的自由與快樂。
海嘉往北方的第一站來到芝加哥，這裡是她媽媽當初移民抵達美國的地方，因此芝加哥曾是她的家。但現在她在這裡唯一的親人是舅舅，他也是從丹麥移民到美國，並似乎在芝加哥發展的還不錯。3當海嘉拜訪她舅舅時，他剛好不在，只有舅舅新婚的妻子出來開門。她一看到海嘉，便請海嘉以後不要再來，因為她無法想像與海嘉有任何親屬關係。在這裡我們觀察到混血主角常常感受到的無歸屬感，既不完全歸屬於黑人社群，也絕對無法被歸類為白人。因此不論是在南方的黑人社群，或是芝加哥的白人移民社群，海嘉都覺得無法融入。另外，作者也凸顯在黑人社群與白人移民社群裡，即使同時作為美國社會裡的少數族群，還是會因為膚色、階級、家庭背景的不同等，而排擠社群裡的他者。
隨後海嘉在紐約找到工作，並來到了著名的哈林社區，這時期的歷史文化背景為1920年代新黑人運動（New Negro Movement），或是常被稱為「哈林文藝復興運動」（Harlem Renaissance）。在哈林，海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歸屬，她甚至認為哈林就是她的家。因為除了在這個黑人人口密集的社區裡，海嘉不用受到白人歧視外，她還遇到跟她有共同文化品味且志同道合的朋友。然而，這種歸屬感是短暫的。海嘉開始覺得自己被困在哈林社區。除了感覺到地理位置的侷限外，還有黑人文化活動的單一化與奇異化（exoticized）。例如，她覺得大家討論的話題總是圍繞在「種族問題」，而她之前認為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會批評那些在社交場合裡遊走在黑白族群之間的混血女性，讓海嘉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另外，當她在地下酒吧跳舞時，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在「叢林裡的動物」（jungle creature）。漸漸地，海嘉覺得她根本不屬於哈林。所以在得到一筆她舅舅給她的財產後，她便決定離開，並飛往哥本哈根拜訪她的阿姨。
對海嘉來說離開美國並前往哥本哈根，是一種返家而非離家。因為她曾在哥本哈根度過幾年的童年時光，她還記得她的阿姨對她是很友善的。當她搭上從紐約出發至北歐的郵輪時，她感覺到自己更加的自由與快樂。在小說裡，我們可以看到前往北歐的輪船和前往美國北方的火車形成強烈對比。在船上，海嘉遇到童年時期與母親同行時的友好白人船務人員。相比之下，在從美國南方前往芝加哥的種族隔離火車上，則充滿種族歧視。
然而，所謂「家」的歸屬感，除了友善還需要更多。雖然海嘉的阿姨和哥本哈根的居民，普遍對海嘉很友善，但她漸漸發現，她的家人把她當成是外國人，並希望她穿一些亮色衣服或搭配鮮豔配飾以突顯她的膚色與異族感。而當地居民雖然友善，但也把她視為某種奇觀。海嘉試著說服自己，這樣凸顯自我與眾不同的方式，不正是她在美國一直想要的嗎？然而，在某次社交場合上，她突然意識到，在哥本哈根她所扮演的角色不是家人而是商品。當時她和一位當地著名白人男性畫家一起去觀賞黑人的歌舞雜耍表演，當表演結束後，她發現所有觀眾都在笑，但她卻笑不出來。因為她聽到台上黑人表演者唱著她在美國童年時期聽過的兒歌，也從口音判斷，台上的黑人就是美國來的非裔美人。在這個場景中，她把自己等同於台上的表演者，與他們的距離可能比她和阿姨的距離更加接近。雖然海嘉在哥本哈根沒有遇到嚴重的種族歧視，但她同時也沒遇到能夠理解曾經在美國生活的有色人種所經歷痛苦的人。
之後，海嘉又從哥本哈根回到紐約哈林，但這次她感受到強烈的社群情感。當她看著周圍的美國黑人時，她覺得哈林重新給了她歸屬的希望。尤其在一個社交場合上，她遇到之前任教大學的校長安德森（Anderson）。一直以來，她對安德森都有某種若有似無的感情，當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和海嘉的朋友結婚，但在某次的派對裡，安德森意外地親了海嘉一下，讓海嘉意識到自己對安德森的慾望，而且這個慾望是完全獨立於婚姻制度之外。
經歷某種性覺醒後，海嘉希望跟安德森有近一步的發展，但被他拒絕。在失望之餘，她走進了一間教堂，遇見了牧師格林（Green），並突然決定要跟他結婚並遷移至阿拉巴馬州的一個小鎮定居。海嘉認為這是她能夠找到歸屬感與幸福的最後機會。然而，婚後的生活，海嘉被家務與母職壓得喘不過氣。雖然她求助於丈夫與居民的幫忙，但她們只是勸告她需要更虔誠。最後，海嘉在生完第四個小孩後，身體日益衰弱，無法下床，而她的旅程便在此結束。
藉由描述個體的跨國與跨域的逃離與回返，《流沙》描述弱勢個體在不同社群、地域與國家間移動時所感受到自由、疏離與連結，尤其著重混血與黑人女性感受到的各種限制與期待。在這個過程中，讀者除了看到不同社群如何在不同地區與跨文化的脈絡下運作，也觀察到弱勢個體與社群之間的矛盾關係。就像是拉森的另一本小說《偽裝》（Passing）描述偽裝成白人的黑人總是想重新與社群連結的故事，《流沙》也描繪社群帶給弱勢個體的限制與希望。在種族歧視嚴重的年代，作者在小說裡批評黑人社群可能會被視為是背叛。但或許就是在歧視難以撼動的年代，社群的角色變得無比重要，它是提供支持與認可的最後堡壘。也因此，當它運作出現問題時，個體（如作者）會覺得特別難以忍受，而希望指出它的侷限性，以期在不自由的社會環境中找到一個能夠容納自由與歸屬感的社群空間。
引用書目：
Davis, Thadious M. Nella Larsen, Novelist of the Harlem Renaissance: A
Woman’s Life Unveiled. Louisiana State UP, 1994.
Gatewood, Willard B. Aristocrats of Color: The Black Elite, 1880–1920. Indiana
UP, 1990.
Jackson, Erika K. Scandinavians in Chicago: The Origins of White Privilege in
Modern America. U of Illinois P, 2019.
Larsen, Nella. Quicksand and Passing, edited by Deborah E. McDowell. Rutgers
UP, 1986.
1 可參考Willard B. Gatewood’s Aristocrats of Color: The Black Elite, 1880-1920. Indiana UP, 1990. 此書描述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少數著名黑人菁英家庭的興衰。
2 在小說裡，海嘉除了會強調自己與「黑人」的區別外，偶爾也表達出白人看待非裔美人的價值觀。因此也有人認為海嘉是同化主義者或內化了種族偏見。可參考Thadious Davis’s Nella Larsen, Novelist of the Harlem Renaissance: A Woman’s Life Unveiled. Louisiana State UP, 1994.
3 關於北歐人移民到芝加哥的歷史，可參考Erika K. Jackson’s Scandinavians in Chicago: The Origins of White Privilege in Modern America. U of Illinois P,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