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本到螢幕：

淺談梅林形象的演變與當代對中世紀族群的誤解[1]

 

劉子瑜

國立東華大學語言中心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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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作品中角色的形象或多或少會反映出當代社會深層的意識形態。近年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真人版的《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 2023）。自從迪士尼宣布Halle Bailey將飾演主角愛麗兒（Ariel）後，多方輿論便開始針對Bailey的膚色和種族，質疑迪士尼此次選角全然是政治正確的考量。隨後，在推特等社交平台更陸續出現了#NotMyAriel的抗議活動，主張黑美人魚是嚴重叛離原作的設定。然而，在安徒生原版的《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中，作者卻從未描述過小美人魚的膚色，故迪士尼一九八九年動畫版中出現的白美人魚，也不過是當時的製作團隊對於這個角色的一種想像。潛藏在這波反動浪潮背後的，是股對有色人種躋身傳統迪士尼公主行列的焦慮。這項選角的爭議，凸顯了角色的螢幕形象對於觀眾的種族認知有著龐大影響力。小美人魚並非現代影視作品中唯一被定型的角色；另一個文本和螢幕形象落差極大的傳奇人物便是亞瑟王傳奇中著名的巫師梅林。藉由爬梳梅林形象的演變，本文將說明中世紀的不列顛並非是單一種族的社會，[1]並以《超世紀爭霸：王者再臨》（King Arthur and the Knights of the Round Table, 2017）為例，說明梅林的形象如何影響大眾對族群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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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大多數讀者來說，梅林的形象應該與科學麵外包裝上的巫師，或是迪士尼音樂喜劇動畫《石中劍》（The Sword in the Stone, 1963）中的扮相相去不遠。常見的梅林是一位留著長長白鬍子、戴著尖頂巫師帽、皮膚白皙的睿智長者。然而，回溯梅林形象的演變，我們不難發現這個所謂經典的形象不過是十九世紀的產物。Donald L. Hoffman指出，這個睿智白人巫師的形象源自於Julia Margaret Cameron為Alfred, Lord Tennyson所著《國王敘事詩》（Idylls of the King）所拍攝的作品（105）。在照片中飾演梅林的是Cameron的丈夫Charles Hay Cameron，而他在該版本《國王敘事詩》中也同時擔綱李爾王（King Lear）的角色。因此，我們可以推論Cameron應該並非有意樹立梅林的刻板形象，而僅是呈現她個人對於梅林一角的詮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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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改寫自Liu, “White Merlin.”

[２] 當代學界對於種族（race）這個概念的源起尚無定論。在中世紀研究的領域，近年來有許多學者提出中世紀雖然尚未形成現代種族的概念，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發展出一種基於一個群體的外顯特質（如：膚色、衣著、信仰等）來主觀地判定該群體成員共通的內在本質（如：智能、個性、善惡等），進而形成將該群體階級化的思維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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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梅林的經典形象是Cameron無心插柳所造成，但直到最近我們才開始對梅林的想像產生變化。近期，一些影視作品開始挑戰梅林經典的長者巫師形象，例如：BBC的電視劇《少年魔法師梅林》（Merlin, 2008–2012）所呈現的梅林就是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魔法師學徒；日本漫畫家鈴木央在《七大罪》（『七つの大罪』）中則是讓梅林（マーリン）以女性的身分登場。這些不同年齡和性別的梅林雖然都展現了這個角色的多元樣貌，但同時也凸顯了一道固若金湯的底線：無論梅林的形象如何改變，絕大多數的作品都未更動他的白人形象。這並非是一個出於政治正確的觀察，而是因為沒有任何一部中世紀的梅林文本曾描述過他具有白人的外貌特徵；相反的，有不少重要的作品卻是明確地指出梅林的膚色並非白色。我們似乎很難想像中世紀的不列顛有非白人的存在，而一位非白人的傳奇英雄更可說是天方夜譚。

        雖然梅林的經典形象是Cameron無心插柳所造成，但直到最近我們才開始對梅林的想像產生變化。近期，一些影視作品開始挑戰梅林經典的長者巫師形象，例如：BBC的電視劇《少年魔法師梅林》（Merlin, 2008–2012）所呈現的梅林就是一位初出茅廬的年輕魔法師學徒；日本漫畫家鈴木央在《七大罪》（『七つの大罪』）中則是讓梅林（マーリン）以女性的身分登場。這些不同年齡和性別的梅林雖然都展現了這個角色的多元樣貌，但同時也凸顯了一道固若金湯的底線：無論梅林的形象如何改變，絕大多數的作品都未更動他的白人形象。這並非是一個出於政治正確的觀察，而是因為沒有任何一部中世紀的梅林文本曾描述過他具有白人的外貌特徵；相反的，有不少重要的作品卻是明確地指出梅林的膚色並非白色。我們似乎很難想像中世紀的不列顛有非白人的存在，而一位非白人的傳奇英雄更可說是天方夜譚。

　　中世紀的梅林文本大多沒有詳細勾勒出梅林的樣貌，而這種模糊感也正是梅林能夠變換多元外貌的關鍵之一。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梅林一角於十二世紀由Geoffrey of Monmouth引入亞瑟王傳說。Geoffrey對梅林的外貌著墨不多，我們僅能推論他是一位年輕人，並且極可能擁有超凡的化形（shapeshift）能力。在往後的三個世紀裡，亞瑟王傳奇史書傳統（chronicle tradition）的文本大多遵從Geoffrey的極簡風格，對梅林形象的描述維持一貫的抽象。然而，在傳奇傳統（romance tradition）的文本中，梅林形象的發展卻是截然不同。早在十二世紀末，Robert de Boron在散文體《梅林記》（Prose Merlin) 中便為梅林添加了大量濃密的毛髮，藉以強調他是妖魔之子的身分。不久之後，《通俗本古法文傳奇集》（Vulgate Cycle）中的《梅林史》（Estoire de Merlin）又將Robert所描繪的梅林形象加以渲染，成為第一部明確將梅林刻畫成有色人種的文本。這位黑皮膚的梅林並不是特例。十三世紀的中古英文敘事長詩《亞瑟爾與梅林》（Of Arthour and of Merlin）、十五世紀中世紀詩人Henry Lovelich的韻文體《梅林記》（Merlin）和十五世紀佚名的中古英文散文體《梅林記》（Middle English Prose Merlin）都特別強調了梅林的膚色並非白色。直到十五世紀Thomas Malory在《亞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中對梅林傳說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減和修改後，梅林的膚色才重新恢復無色。從梅林在中世紀文本中形象的演變來看，若現代的影視作品真要強調「忠於文本」，那麼螢幕上的梅林就應該更常褪去他的白皮膚，以更加多元的樣貌呈現在大眾的面前，這樣才能展現這個角色多元的本質。

​　　中世紀的梅林文本大多沒有詳細勾勒出梅林的樣貌，而這種模糊感也正是梅林能夠變換多元外貌的關鍵之一。目前學界普遍認為，梅林一角於十二世紀由Geoffrey of Monmouth引入亞瑟王傳說。Geoffrey對梅林的外貌著墨不多，我們僅能推論他是一位年輕人，並且極可能擁有超凡的化形（shapeshift）能力。在往後的三個世紀裡，亞瑟王傳奇史書傳統（chronicle tradition）的文本大多遵從Geoffrey的極簡風格，對梅林形象的描述維持一貫的抽象。然而，在傳奇傳統（romance tradition）的文本中，梅林形象的發展卻是截然不同。早在十二世紀末，Robert de Boron在散文體《梅林記》（Prose Merlin) 中便為梅林添加了大量濃密的毛髮，藉以強調他是妖魔之子的身分。不久之後，《通俗本古法文傳奇集》（Vulgate Cycle）中的《梅林史》（Estoire de Merlin）又將Robert所描繪的梅林形象加以渲染，成為第一部明確將梅林刻畫成有色人種的文本。這位黑皮膚的梅林並不是特例。十三世紀的中古英文敘事長詩《亞瑟爾與梅林》（Of Arthour and of Merlin）、十五世紀中世紀詩人Henry Lovelich的韻文體《梅林記》（Merlin）和十五世紀佚名的中古英文散文體《梅林記》（Middle English Prose Merlin）都特別強調了梅林的膚色並非白色。直到十五世紀Thomas Malory在《亞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中對梅林傳說進行了大幅度的刪減和修改後，梅林的膚色才重新恢復無色。從梅林在中世紀文本中形象的演變來看，若現代的影視作品真要強調「忠於文本」，那麼螢幕上的梅林就應該更常褪去他的白皮膚，以更加多元的樣貌呈現在大眾的面前，這樣才能展現這個角色多元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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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色梅林的出現有助於消弭現代社會中因膚色而產生的歧視，因為觀眾能夠親眼確認外顯樣貌無法定義一個人內在的能力與特質。在亞瑟王傳奇的文本中，黑梅林締造了許多我們熟知的傳奇事蹟：他解開了沃帝根（Vortigern）堡壘每日倒塌的謎團；預言了不列顛人的光榮再起；促成了亞瑟王的誕生；並輔佐了多位不列顛君王，提供無數睿智的諫言以成功抵禦外侮。此外，較不為現代讀者所知的是，這位有色梅林更是一位傳奇的戰爭英雄。在通俗本《梅林史》中，這位黑梅林獨力規劃並完成了在特雷布堡（Castle of Trebes）外的一場關鍵軍事行動。當時，包括亞瑟王在內的不列顛將領因未遵照梅林指示，擅離戰場，造成群龍無首的不列顛士兵潰不成軍。梅林當機立斷，單槍匹馬殺入敵陣，因此穩定了慌亂的軍心，也順利地扭轉了戰局，最終帶領著不列顛軍隊反敗為勝，守住了亞瑟王勢力在法蘭西的前線。梅林在此役中彪炳的戰功，讓亞瑟王也不禁讚嘆︰「梅林的內在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高貴男士，渾身上下充滿了騎士般的英勇氣概，且他身體強壯，四肢有力；但是他的皮膚黝黑且體型瘦小，身上長著比尋常人更多的毛髮」（“there was a very worthy gentleman in Merlin, and without a doubt he was full of knightly valor, and he was strong of body and limb, but he was dark-skinned and thin, more hairy than any other man”）。[３]值得注意的是，亞瑟王這段評價中所使用的連接詞「但是」，反映出了當代對膚色的偏見：高貴和勇氣這些正面特質本不該出現在黑皮膚的梅林身上。然而，這位智勇雙全的黑梅林彰顯了單憑外顯特質來歧視一個人的荒謬。梅林之所以被視為傳奇人物，靠的是他個人的能力與成就，這些與他的外表和膚色毫無關聯。梅林的傳奇明確告訴我們，一個人的成就不應該也不會受到外貌所侷限；無論外表膚色，任何人都有機會締造傳說，成為英雄。

身為一個經常出現在大銀幕和小螢幕上的傳奇角色，梅林的螢幕形象對於觀眾有著潛移默化的效果。然而，就筆者所知，影視作品中至今僅出現過五位非白人形象的梅林，[４]對於一個以化形能力見長的角色來說，無疑是大大地低估了他變換外貌的能力。當然，本文的用意並非在於鼓吹往後所有影視作品中的梅林都必須是非白人的形象；筆者僅希望讀者們能夠認識到中世紀的不列顛是個多元族群的社會，而影視作品也必須意識到其對觀眾多元族群認知的深遠影響力，盡可能避免強化因膚色而產生的歧視性刻板印象。

 

　　二○一七年上映的《超世紀爭霸：王者再臨》便是近期一部較為明顯的負面案例。這部由Jared Cohn所執導的影片講述了魔甘娜（Morgana）因為試圖奪取亞瑟王的王者之劍（Excalibur）失敗，因而被梅林驅逐到宇宙盡頭，後來穿越時空回到現代，要從亞瑟王和圓桌武士後代的手中再次搶奪王者之劍的故事。影片中亞瑟王時代的梅林雖然是白人的形象，但梅林在現代唯一的直系後代，同時也是現任聖杯守護者，卻是黑皮膚的伊蓮（Elaine）。[５]伊蓮為了保護聖杯不落入魔甘娜之手而英勇犧牲。當觀眾正為此一英雄的殞落感到惋惜時，劇情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在影片接近尾聲時，白人形象的克莉絲塔（Krista）首次登場便告知眾人她是伊蓮家的養女，並指出伊蓮家代代守護的聖杯，其實是梅林當初為了防止王者之劍落入奸人之手而用魔法熔解後鑄成。克莉絲塔同時也指控伊蓮其實只是個想利用聖杯賺錢的小偷，而她自己才是真心守護聖杯之人。依照克莉絲塔的指示，亞瑟王的後代潘恩（Penn）成功將王者之劍從聖杯中解封，並帶領眾人擊敗魔甘娜。最終，白人形象的克莉絲塔順理成章地取代了非白人伊蓮的梅林後代身分，成為了劇中的英雄。

　　

　　無論是否為刻意安排的橋段，這個突兀的轉折遺憾地強化了膚色和善惡的刻板連結。白皮膚的克莉絲塔解開了聖杯之謎，協助亞瑟王和圓桌武士的後代對抗邪惡的魔甘娜；而黑皮膚的伊蓮則淪落為自私的小偷，故惡有惡報，被邪惡所反噬。然而，本片中對善惡的判定，卻僅是仰賴克莉絲塔的片面之詞。在亞瑟王和圓桌武士的後裔中，伊蓮已是屈指可數的有色角色之一，而她也是唯一一位評價被反轉的英雄後裔。在缺乏伊蓮本人的說法和其他證據的情況下，克莉絲塔對其繼親的負面評價實難脫離刻板印象之嫌，即白人是正義的一方，而有色人種則與反派朋比為奸。事實上，劇組即便只增加一個鏡頭，呈現伊蓮在死前確實只在乎聖杯所帶給自身的利益而非對抗邪惡的使命，或者添加一段她的自白，都可以大幅增加伊蓮作為反派角色的合理性，並且減少觀眾將黑皮膚與邪惡連結在一起的可能性。以膚色來區分善惡並非象徵手法的運用，而是赤裸裸的歧視。影視作品必須認知到其對觀眾的影響力及社會責任，更加謹慎地處理此類細節，以防觀眾產生更深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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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白人梅林的出現可以開拓大眾對於族群傳奇英雄的想像空間。儘管這些有色梅林不見得會改變我們對這位傳奇人物的想像，但他們的出現無疑會促使我們開始思考膚色、傳奇人物和族群之間的連結。筆者由衷地期待未來在大銀幕和小螢幕上能看到更多不同樣貌的梅林，他們將持續提醒觀眾無論遙遠的中世紀不列顛還是現代社會都是多元族群共存的社會。只有當我們學會尊重和理解彼此之間的差異，才能共同邁向更為公平正義的未來。

 

[３] The Story of Merlin, p. 317.

[４] 這五部影視作品是：1.《飛車敢死隊》（Knightriders, 1981）、2.《亞瑟王》（King Arthur, 2004）、3. ABC電視劇《童話小鎮第五季》（Once Upon a Time, Season 5, 2015–2016）、4.《超世紀爭霸：王者再臨》、5. MGM+影集《凜冬之王》（The Winter King, 2023）。

[５] 關於伊蓮為何被視為有色梅林，參見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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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書目

Hoffman, Donald L. “Seeing the Seer: Images of Merlin in the Middle Ages and Beyond.” Word and Image in Arthurian Literature, edited by Keith Busby. 1996. Garland, 2015, pp. 105–31.

Liu, Tzu-Yu. “White Merlin: A Modern Misconception about the Legendary Merlin.” Arthuriana, vol. 33, no. 3, 2023, pp. 10–35.

Ramey, Lynn T. Black Legacies: Race and the European Middle Ages. 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2014.

The Story of Merlin. Translated by Rupert T. Pickens. Lancelot-Grail: The Old French Arthurian Vulgate and Post-Vulgate in Translation, edited by Norris J. Lacy, vol. 1. Garland, 1993, pp. 167–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