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遙遠的芬芳
敬悼齊邦媛老師
陳淑卿
國立中興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特聘教授
齊邦媛老師走了,享嵩壽一百零一歲。來自各方的悼念追憶不斷見諸報端與社群媒體,特別是學生和朋友輩對她的回憶與追思,那些曾在其門下接受教誨,或因寫作翻譯而與齊老師相識的門生故舊,因為私下的互動來往,真摯情誼的感染,勾勒出齊老師千山獨行,堅持文章大業的高尚志節,及她記錄民國歷史,保留民族記憶的不凡貢獻。
被譽為民國女兒的齊老師,一生波瀾萬丈,人生歷程的每一段行旅都與時代的變動接軌,足跡深刻,煌然發光。她成長於動亂中的中國,於戰爭與遷徙離散中渡過青少女時期,經歷過國共內戰、二戰結束來臺大擔任助教時期、新婚與臺中任教時期、留美學成歸國擔任中興大學新成立的外文系系主任時期、轉赴臺北任職國立編譯館推動教科書改革時期、臺大外文系專任教職時期、自臺大退休擔任《中華民國筆會季刊》主編,致力推動臺灣當代文學英譯時期、住進長庚養生村,開始動筆撰寫回憶錄《巨流河》時期,以及該書出版後引起的注目與文化效應等時期。
齊老師的一生因《巨流河》的成書出版,在兩岸三地引起廣大迴響,甚至有多國外語翻譯而奠定她在華人世界崇高的文學及文化地位。然而,即使沒有《巨流河》的面世,她人生中的每一個時期所致力推動的教學、教育革新與臺灣文學的英譯與國際推廣等事蹟,已足以為她在臺灣近代的文學史、文化史與教育史奠定不凡的歷史定位。
中興大學外文系何其有幸能在創建的初始得其掌理,在百廢待舉的艱困環境之中,進行課程設計與師資延聘,而為草創階段的外文系奠定良好的根基。齊老師在臺中任教時(1950-1967, 1969-1972)芳華正盛,正是人生事業的起步階段。齊老師隨夫遷至臺中後,先是在臺中一中任教,一九五八年至當時尚未改制為綜合大學的省立臺灣農學院教授大一英文,並兼任當時位於臺中縣霧峰鄉的故宮博物院英文秘書,一九六一年至靜宜女子文理學院(現為靜宜大學)教美國文學。在臺中時期她兩度獲美國傅爾布萊特基金會獎助,前往美國深造。
一九六一年省立臺灣農學院改制為省立中興大學,並於一九六八年秋成立外文系,由教務長暫代系主任,一九六九年春齊老師學成歸國後升任正教授,並出任中興大學首任外文系系主任。《巨流河》詳細記錄了她如何克服軟硬體設施不足,在七零年代臺灣中部學術環境稀薄與人才匱乏的情況下,費心張羅師資、提升學術環境的細節。首先,新成立的外文系(甚至早幾年成立的中文系與歷史系)缺乏自己的系館,必須向農學院借用館舍,以致有上課中途畜牧系的實驗牛隻闖入教室的趣聞。其次,大一英文課本老舊,必須重新選材編印,她選用了很多二次大戰之後出版的作品,以致引起一批「老」教授的指責,這些都是創系初期面臨的困難。
但系所最重要的資產還是師資,在當年外語和外國文學人才稀少的環境下,如何張羅到足夠合格的師資是系主任最大的考驗。當時的外文系有延續自共同科時代的英語師資,如後來成為系主任的丁貞婉,以及姚崇昆、孫之煊、唐振訓、蕭坤風等老師,但是英美文學或會話口訓之類的師資則相當匱乏,當時的臺灣,獲有博士學位的英美或比較文學專業人才有如稀缺的貴重金屬,一些後來成為臺灣外文學門重要學術推手的人才都還在養成中,在青黃不接的過渡期,只能就現有條件,在越戰駐臺美軍家屬及外國傳教士中,聘任具備文學修養,或獲有英語教學資格的母語人士來授課。
齊老師在任時聘任了三位年輕教師:許經田、張漢良、施肇錫,都是一時之選,但誠如齊老師所言,臺北以外的學校難以留住人才,許經田老師後來去了中央大學並擔任系主任,張漢良老師拿到博士學位以後轉赴臺大任教,並積極將在西方方興未艾的結構主義引介到臺灣,成為八零年代臺灣西方理論的推手。留下來的施肇錫老師後來成為我這一輩學生愛戴尊敬的心靈導師,這三位老師的後續發展也見證了齊老師識人的眼光。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系剛成立,各項條件都不如臺北的臺大、師大、政大等老牌學校的外文系或西語系,齊老師卻在一九七○年秋籌畫主辦了「第一屆英美文學教育研討會」,與會的老師包含臺大外文系朱立民、顏元叔、王文興、胡耀恆、侯健等國內知名英美文學及比較文學學者,可謂夢幻組合。這個會議召集全國外文系教師討論英美文學的教學事宜,在當時也是首開風氣,齊老師的遠見與膽識可見一般。
齊老師於一九七二年告別她一手創立的中興大學外文系,我在一九七六年進入改制國立方滿五年的中興大學外文系,離齊老師的時代只有四年,但是伊人行止已成遙遠的傳奇,流傳於曾與她共事的老師口中,以及畢業系友的青春記憶。對照她在《巨流河》裡的描述,我才發現當年在興大外文系就讀的課程和師資的基本架構都還是建立在齊老師時代留下的基礎,她雖遠去,但遺芳仍在。
我進入外文系的時候,文學院有了自己的新大樓——弘道樓,一九七六年入學這一屆開始,不必再向農學院借用館舍,而有自己的家,那半圓形弧窗構成的長廊圈住我們愛作夢的大學生活。那時外文系的師資群裡仍然沒有真正的文學博士,唯一擁有博士學位的是以史丹福大學語言學博士之姿出任系主任的劉森先生。文學課程有了穩定的師資,曾宣毅、董崇選、李慶璇等年輕講師帶領我們閱讀英美小說與詩歌,曾老師及董老師後來也陸續獲得文學博士學位,成為中興外文系茁壯期的中堅份子,兩位老師提攜後進不餘遺力,後來陸續擔任系主任,我進入中興任教後,曾經的師長變為同事,對我在學習成為人師的過程中,多方提點關照。
此外,施肇錫老師帶我們讀易卜生,李啟範老師帶我們讀莎士比亞,丁貞婉老師的英國文學加入美術史的元素,影響了很多同學後來的志向,而下課後到施肇錫老師家吃牛肉麵、喝啤酒、聽老師點評時事人物政局,同學之間彼此鬥嘴鼓,比狂、比狷、比誰書袋掉得多,留下許多難忘的回憶。這些融洽的師生關係也遙遙呼應齊老師與前幾屆學生親密的燭光聚會。
我讀書的時候很多語言課程還是由駐臺美軍家屬及傳教士兼任,如教我們會話課的羅賓森太太是駐臺美軍家屬,法文(一)的王永清神父是衛道中學校長,法文(二)的顧保鵠老師是在光啟社服務的耶穌會神父,他們都是齊老師時代聘僱而沿用至當時的老師。至今我還記得木訥害羞的顧神父上課的神情,與王神父帶領我們背誦法文動詞與人稱變化的聲調。大四時來自靜宜的韋伯修女採取問答方式教我們閱讀美國文學,給我們帶來的衝擊與震撼至今記憶猶新。
我畢業後考入臺大外文碩士班就讀,那時也正是齊老師離開國立編譯館,進入臺大外文系擔任專任教師的時期,齊老師所開設的「高級英文」是給文學院非外文系碩士班學生修的必修課程,那時臺大外文系學生的畢業門檻不是英文,而是第二外語。就這樣,即使進入臺大外文研究所就讀,再度與齊老師失之交臂。而那一年在齊老師「高級英文」班上修課,白淨清瘦戴眼鏡的歷史系碩士班研究生林富士同學,後來卻在促成齊老師重返中興的過程中扮演關鍵的角色。
林富士先生在二○○七年從中研院史語所借調到中興大學文學院擔任院長,任內勵精圖治,不僅建立各種人事考核聘任規範,也在院內推動數位人文課程,並引介各項外部資源來支援院務推動,包括爭取經費促成人文大樓的興建,以及媒合齊邦媛教授返校接受名譽博士學位的頒贈。齊老師晚年已經不再見客,除非是十分信任的弟子門生,因此任何唐突的邀請都不可能接受,中興大學能夠成為第一個頒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給齊老師的大學,固然和過去創系的淵源有關,但主其事者與齊老師的深厚師生情誼更是關鍵。曾經是齊邦媛教授門下高材生,又有適切的行政立場,林院長推動齊老師返校接受名譽博士頒贈的事情進行十分順利。
二○○九年十月,中興大學九十周年校慶,齊老師返回闊別三十七年的校園接受名譽文學博士學位頒贈,那一年七月,齊老師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巨流河》才剛出版,在華人世界引起巨大的迴響。二○○九年盛典無數,齊老師與中興的重聚為那一年的閃亮煙花帶來完美的收場。
雖然從未親炙風采或受業門下,但作為中興外文系的創始者,齊老師對曾在其中受教,後來又在系上教書,甚至擔任行政職,大半生與中興外文系結緣的我來說,有著神話一般的存在感,她像一縷遙遠的芬芳,在若隱若現中指引文人風骨,與讀書人專注讀書寫作的氣節,也提示後輩持續推廣翻譯臺灣文學的重要性。
希望吾輩畢生的努力能不負前行者的典範與教誨。
謹以此文悼念雖未謀面,但心嚮往之的齊邦媛老師。
二○二四年四月九日原刊於《興新聞》
二○二四年五月八日經作者修訂後同意轉載於《比較文學學會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