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老師與比較文學的因緣
單德興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比較文學的基礎與影響
三月二十八日,齊邦媛老師以一百零一歲嵩壽辭世,圓滿了精采的一生。媒體廣泛報導,臉書等自媒體也出現許多追思文章與感言。
齊老師一九二四年元宵節出生於遼寧鐵嶺,「母親河」遼河因她的回憶錄《巨流河》更廣為人知。抗日戰爭爆發後,她隨家人從南京一路遷徙到重慶,就讀南開中學。一九四三年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次年轉入外文系。
在《巨流河》中,齊老師對那段戰火中的求學歲月,尤其是受教於朱光潛先生,留下了動人的紀錄:因教材匱乏,同學之間傳抄《英詩金庫》(The Golden Treasury),在朱老師指導下欣賞、背誦英詩(齊老師能背誦百首以上);又如朱老師不時將英詩與中國古詩聯想,一次課堂上讀到至情處竟哽咽流淚疾步而出,留下「滿室愕然」、寂然無聲的學生。這些文學教育與感性經驗,連同自幼閱讀的中國新舊文學作品、世界文學翻譯名著,以及中學國文老師的教導,為她打下了良好的中西文學基礎。
一九四七年大學畢業,齊老師受馬廷英教授之邀,自上海搭機抵達臺北,於臺灣大學外文系擔任助教。因此,她曾多次對我說,「我是到臺灣工作的,不是逃難來的」。一九五○年,夫婿羅裕昌先生轉調臺灣鐵路管理局臺中電務段,舉家遷往臺中,定居十七年。一九五三年起齊老師於臺中一中擔任高中英文教師,三年後考取美國國務院交換教員計畫(Fulbright Exchange Teachers’ Program)獎助,首度赴美研習半年,眼界大開。一九五八年起先後執教於臺灣省立農學院(今國立中興大學)、靜宜女子英語專科學校(今靜宜大學)與東海大學。一九六七年再度考取美國國務院交換學者計畫(Fulbright Exchange Fellowship)獎助,前往美國印第安那州,在聖瑪利森林學院[U1] (Saint Mary-of-the-Woods College)講授中國文學,後並於比較文學重鎮印第安那大學(Indiana University)註冊,接受科班訓練,結識在那裡攻讀學位的胡耀恆先生與家人。
已在臺灣任教多年,為人妻、人母的齊老師非常珍惜這個難得的進修機會,跟隨名師勤勉研讀,「在一學期和一暑期班時日中,我不顧性命地修了六門主課」,並拿到全A成績。通過碩士學位考試後,只差六個法文課學分便可取得學位,無奈交換學者簽證到期,不得不返臺。
暮年撰寫回憶錄時,齊老師對此仍難掩黯然之情,以《聖經》中雅各夢見天梯的故事,比喻自己好不容易在印大尋得「學術天梯」,卻「在我初登階段,天梯就撤掉了。它帶給我好多年的惆悵,須經過好多的醒悟和智慧才認命」。然而她並不氣餒,繼續在工作崗位上努力,「一直在一本一本的書疊起的石梯上,一字一句地往上攀登,從未停步」。在她不懈向上攀爬的同時,熱心發揮專長,改革現狀,提攜後進,推廣文學,促進文化交流。
一九六九年齊老師返回中興大學,擔任新成立的外文系系主任,建樹之一就是組織編輯委員會,修訂College English Readings(《大學英文選》),為七年中的第四版。[1] 一九七二年齊老師擔任國立編譯館人文社會組主任、次年兼教科書組主任,先前的文學素養結合後來的比較文學訓練使她眼界高遠,改革國文教科書內容,納入當代臺灣文學,積極推動翻譯,既有英翻中,也有中翻英,後者維持到她從臺大退休後,接續殷張蘭熙擔任《中華民國筆會季刊》總編輯,並與王德威合作推動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臺灣現代華語文學」英譯系列。[2]
[1] 全書收錄五十四篇選文。當時臺灣重編大學/大一英文讀本之風盛行,參閱單德興,〈外文學門的故事與重生〉,《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25卷第2期(2024年3月),頁49-55,尤其頁50-52。
[2] 參閱單德興,〈齊邦媛──台灣文學的國際推手〉,《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9年7月7-8日,D13版;後收入《翻譯與評介》(臺北:書林,2016),頁229-239。
2018年8月19日齊老師寄贈單德興的中興大學《大學英文選》
我雖未修過齊老師的課,但與趙綺娜博士自二○○二年十月至二○○三年十二月跟齊老師進行過將近二十次訪談,建立起深厚的情誼。齊老師的文字造詣高超,不滿意自己的四百五十頁口述紀錄,多次試圖改寫不成,二○○五年搬入長庚養生文化村,在「最後的書房」潛心筆耕四年多,終於完成牽掛心頭數十載的大事,也就是二○○九年七月七日出版的回憶錄《巨流河》。此書出版後轟動華文世界,在海峽兩岸連連得獎,中興大學、佛光大學、臺灣大學相繼頒贈榮譽博士學位,尤其是二○一九年二月母校印第安那大學校長孟世安(Michael A. McRobbie)專程來臺頒發榮譽博士學位,肯定這位傑出校友多年的專業服務與文化貢獻,彌補了昔日的遺憾。
與學會的深厚緣分
二○○八年六月筆者接任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第十九屆理事長,齊老師問我學會檔案裡有沒有當年的發起書,我與助理遍尋不得,於是她寄來珍藏多年的發起書影本,這份重要文獻終於回歸學會,列入移交檔案。
這份發起書上未署年月。齊老師在〈初見台大〉中回憶:「一九七二年,[3] 為了參加國際會議,外文系朱〔立民〕、顏〔元叔〕、侯健、胡耀恆、朱炎、余光中和我等,與中文系的葉慶炳先生等共十二人簽名發起,成立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記得當年我們簽發起書前後,並不常談理想二字,但事事都有理想在,好似互相見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歲月。」就在此前的一九七一年十月,中華民國因為聯合國大會表決通過「排我納匪案」而退出聯合國,人心惶惶,執政當局勉勵國人:「莊敬自強,處變不驚,慎謀能斷」。眼見我國外交處境日益艱困,國際地位漸形孤立,這群來自中、外文系的學者,本著「書生報國」的熱忱,在風雨飄搖之際,倡議成立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3] 應為一九七三年,發起書中並無朱炎老師簽名,學會於該年七月二十一日正式成立。參閱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官網之「成立沿革與現況」,https://claroc100.wordpress.com/overview/。
在筆者與李有成、張力的《朱立民先生訪問紀錄》(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中,朱老師表示,以當時臺灣外文學界的師資與圖書資源,尚無創辦英美文學博士班的條件,「還不如得到中文系的幫助,成立一個比較強的比較文學博士班。」早年雖無「利基」之說,[1] 卻是心同此理,力求在冷戰的國際局勢之下,善用學術與文化資源,凸顯在地特色,發揮獨特的主體性,以尋求學術、文化與國家的最大利益。
[4] 此說可參閱周英雄,〈漫談外文學門的生態〉,《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2卷第3期(1999年11月),頁7-8。
十二位發起人中,臺大中文系有四位:鄭騫(1906-1991)、黃得時(1909-1999)、葉慶炳(1927-1993)、林文月(1933-2023)。臺大外文系有七位:朱立民(1920-1995)、齊邦媛(1924-2024)、侯建(1926-1990)、李達三(John J. Deeney, 1931-2022)、顏元叔(1933-2012)、袁鶴翔(1933- )、胡耀恆(1936-2024)。唯一的外校學者就是時任政大西洋語文學系系主任的余光中(1928-2017)。多年來我努力透過訪談為臺灣的外文學門留下第一手史料,八位外文系學者中,曾訪談過五位:朱立民、余光中(兩次)、袁鶴翔、李達三(與王智明合訪)、齊邦媛(兩次,一次與王智明合訪)。其中余光中老師是我在政大西語系的老師,李達三老師與朱立民老師是我的碩士班老師(朱老師更是我的碩士論文指導教授),袁鶴翔老師是我的博士班老師,齊老師則是我與趙綺娜的口述史訪談對象。如今袁老師碩果僅存。
齊老師為本學會發起人,也是其中少數受過比較文學科班訓練者,曾擔任第一、二、三、五屆理事與第四、七、八、十屆監事。學會成立之時,比較文學在世界各地如火如荼展開,臺灣掌握了天時、地利、人和,迅速發展,成長茁壯,在華人文化圈統領風騷,並隨著李達三老師與袁鶴翔老師前往香港任教,而將臺灣經驗帶到香港與中國大陸。如今學術風氣更迭,比較文學於全球式微,在本地的學術環境中也漸次萎縮,我國能在這個領域繼續推動各項活動,進行國際學術交流,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居功厥偉。學會成立至今逾五十年,前輩學者所打造的健全制度與穩健財務,以及接續者的承先啟後、兢兢業業,都成就了比較文學在臺灣學術建制史上的地位與影響力。撫今追昔,更宜珍惜現今得來不易的學術生態,並致力於學會的永續經營與學科的長遠發展。
2021年3月11日齊老師與單德興於長庚養生文化村
二○二四年四月三十日
臺北南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