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我思念的齊邦媛老師

強勇傑

國立中興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助理教授

 

  齊邦媛老師走了,留下無價的文化遺產與無限的哀悼追思,也勾起我多年前與齊老師短暫交集的回憶。我進臺灣大學外文系時,齊老師剛從系上退休,沒機會當齊老師的學生,對齊老師只聞其名,不識其人。直到一九九六年,我從外文研究所畢業剛滿一年也剛好失業,當時在筆會擔任主編的齊老師打算製作一本索引,把《筆會季刊》自一九七二年創刊以來所刊過的作品依作者、譯者、篇名、藝術家分別做成不同的索引,以方便查詢。在郭菀玲學姐的引介下,我跟齊老師第一次見了面。當時我這個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渾然不覺眼前面對的是位國寶級的大人物,毫無敬畏之心,更別說什麼孺慕之情,也完全沒意識到能踏入齊老師在麗水街的家是多麼難得的經驗。齊老師與我隔著茶几對坐,跟我細說她對索引的想法,講話不疾不徐、條理分明、面面俱到。我一邊記筆記,一邊注意到她不時得停下來喘氣,因此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的身體比我還虛弱,但頭腦卻比我清楚許多。

  身體虛弱、口齒伶俐、心地善良、頭腦清醒——這是多年來我對齊老師的一貫印象。曾聽臺灣師範大學翻譯所的羅青老師說,齊老師有一次步行在師大麗水街口附近時被車撞飛,導致行動不便,元氣大傷。第二次跟齊老師見面是在仁愛路上的福華飯店,同行的有菀玲學姐、秘書人慧,大餐是齊老師招待的。齊老師到場時,也是坐下來先喘了一兩分鐘才開始說話,那是我第一次與齊老師在非公事的場合輕鬆互動。雖然齊老師身形瘦弱,但講起話來卻活力十足,一出口不消兩三句,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聚餐過程妙語不斷,儼然就是位幽默大師。

  講到齊老師的口才也真不是蓋的,無論是攻防抑或褒貶,齊老師總是把四兩撥千斤的功力發揮得淋漓盡致,批評時委婉、點到為止;接招時溫良、以柔克剛。齊老師興起時就像一顆開心果,能為現場帶動歡樂的氣氛,讓大家笑得合不攏嘴;陰鬱時表達情緒的方式則是非常含蓄內斂,幾乎完全不著痕跡,不少人當場並未發現,直到事後才「驚覺有異」。齊老師面對立場分歧時,總能輕易化解緊張,緩和氣氛。還記得二○○四年在中央研究院一場臺灣文學的國際研討會中,一名大陸學生憤慨地質疑道:「中國文學就是中國文學,為何要特別分出臺灣文學?」在劍拔弩張的氛圍中,最後齊老師也開口,她用謙和慈藹的態度回應:「我們並沒有要排除現代中國文學,只是妳可以去找找看,一九六○到一九八五這二十五年間中國有沒有文學作品?因為這段期間的文學幾乎都是臺灣出的,所以才會成為研究題材。」懇切的語氣中溢散著體諒與包容的氣度,就事論事的切入點也安撫了敏感的政治神經,使得大陸學生眼神中的炮火頓時平息下來,不再繼續窮追猛打。

  我與筆會的合作除了做索引屬於階段性任務外,校對譯稿則是常態性的工作,不知不覺一做就是二十五年。剛開始經驗不足,時而出醜露乖,但齊老師從未指責過我,只會和顏悅色不厭其煩地提醒我要注意哪些細節。做事一絲不苟、凡事要求完美的齊老師,對我卻是百般包容,曾經有幾次我只因心情不好就推掉筆會委託的事,齊老師非但沒生氣,反而很體諒地給我鬧情緒的空間,等我回去重接工作時又若無其事地接納我。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我還真是幼稚可笑,但也從齊老師的榜樣中學到寬厚的待人處事之道。

  齊老師卸下主編的職務後,不久便住進林口的養生村,我跟時任筆會秘書長歐茵西老師、人慧等幾位前輩曾在二○○五年秋天去探訪過齊老師。當時養生村裡華廈林立,進住率不高,但院方知道人口老化勢不可擋,養生村未來前景可期,所以願意投資。大廳與走廊一片闃寂,豪華的設備,卻因為缺乏人氣而顯得陰沈寂寥。豔陽天裡,這裡已經灰暗異常,濕冷的冬季會變成怎麼樣的一幅景象,我實在不敢想像。當時齊老師的先生重病住院,孩子都在國外,齊老師說跟菲傭處不來,只好搬到這裡,一個月二萬五,三餐另計。齊老師是個名人,養生村裡有不少長者都知道她,但她平時只想一個人讀書,不喜歡與人來往交流,因為她說:「每個人背後都是一部滄桑史,都有道不盡的悲情故事,聊起來只會徒增傷感。」那天回家的路上,想到餐廳裡那一盤盤制式的菜色,一個個佝僂的背影托著餐盤排著隊緩緩前進,想起齊老師一個人連揪毛巾的力氣都沒有,眼淚不禁潸然落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齊老師,隨著齊老師身體狀況逐漸走下坡,後來便不輕易見客,只有偶爾看到幾位筆會大老逢年過節去探望她之後在FB所分享的照片。但齊老師與筆會的聯繫並未因此而中斷,齊老師的善心也持續溫暖著筆會旗下的每個成員。多年前齊老師擔任《筆會季刊》的主編時,筆會的辦公室只有秘書一人處理編輯的庶務,齊老師體諒秘書獨自工作的心情,貼心地買了一臺小型音響,以改善辦公室的氛圍,提振秘書的工作情緒。二○一二年,齊老師得知我罹癌時,為了提供賺外快的機會來舒緩我的經濟危機,特別把一份稿子交給我翻譯,跟我說等我有體力的時候再做,她不趕時間,優渥的翻譯費也是她自掏腰包支付給我的。只可惜後來未能再見到齊老師,只能透過信件傳達謝意,無法當面表達感激之情。

  齊老師對我影響最大之處,在於引我進入臺灣文學的殿堂。原本對臺灣文學幾乎一無所知的我,在整理《筆會季刊》索引時,開始對臺灣作家有了基本概念;在協助筆會校對譯稿時,開始閱讀臺灣文學;在多年的耳濡目染下,漸漸愛上臺灣文學,也學到一些臺灣文學英譯的技巧,成為我日後翻譯教學上的一大利器。尤具意義的是,《筆會季刊》自一九七二年創刊,歷經《臺灣文譯》、《譯之華》的更名,每年四期賡續出刊,至今從未斷刊過,這在國際筆會的會員國當中是非常罕見的成就,當中幕後的大功臣就是殷張蘭熙與齊老師,由她們所傳承下來的一套嚴謹而完善的流程與機制,加上後續主編宋美璍、彭鏡禧、張惠娟、高天恩、梁欣榮、吳敏嘉等譯界先進的努力維繫,才能讓季刊維持穩定的品質與發行。而季刊裡所選譯的文學作品,反映臺灣與時俱進的物質與精神生活的轉變軌跡,是臺灣現代文學的重要資產,譯介到英文世界後,讓更多的讀者能共享臺灣文學的精華,一窺臺灣文化的風貌,同時也撫慰了不少海外華僑思鄉的心情。

  即使身子再怎麼虛弱,齊老師永遠都有一顆清醒的頭腦,「年老昏聵」在齊老師身上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記憶力之好,目前我還未見過能出其右者。齊老師的壓軸之作《巨流河》裡巨細靡遺的敘述,跨越半個多世紀發生在齊老師周遭的點點滴滴均記錄其中,讓人難以想像這是出自一位年過八十的人瑞記憶。同樣難以想像的是,全書二十五萬餘字都是她一筆一劃親手撰寫而成,字跡工整秀麗,歷經多年的慢工細活才成書,無論內容或手稿,皆為極其珍貴的史料。她的記憶在時間的長河裡並未流逝,而是化身為鮮活深刻的文字,見證了大時代驟變的辛酸血淚。

  拿到博士學位,當了幾年的流浪教師,因緣際會輾轉加入中興大學,才知道任職的外文系正是齊老師創辦的,就這樣又跟齊老師多了一條連結,想起那幾年與齊老師短暫的交集,影響了我後來的經歷,也成為恆久的回憶。齊老師,謝謝您把我帶入筆會,謝謝您容忍我少不更事的任性,謝謝您讓我接觸到這麼多精彩的臺灣文學作品,謝謝您讓我見識到這麼多優秀的臺灣文學英譯,謝謝您讓我在筆會溫馨的大家庭中成長茁壯,謝謝您為臺灣文學所做的一切貢獻,希望您在另一個世界活得更充實、更精彩、更幸福。

 

二○二四年四月十一日原刊於《興新聞》
二○二四年五月十四日經作者修訂後同意轉載於《比較文學學會電子報》

© 各篇版權屬原作者所有。Copyright of each article remains with the author(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