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與林的深處》：一種生態敘事與療癒的典範

 

張雅蘭*

國立臺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

​

​

​

​

​

​

​

​

​

​

​

​

 

 

 

 

 

 

​

​

 

《山與林的深處：一位臺裔環境歷史學家的尋鄉之旅，在臺灣的植物、島嶼風光和歷史間探尋家族與自身的來處與記憶》是加拿大出生、有著臺灣母親、英國父親的身世背景的李潔珂（Jessica J. Lee）的第二本著作。她的第一本書《轉變：水中韶光》（Turning: A Year in the Water）（2017）被評為 Sigurd F. Olson 自然寫作獎的著名書籍，這本書記錄她在英國劍橋大學完成博士學位後，赴德國居住一年，一年內在任何天氣條件下游遍了柏林周圍附近的52 個不同的湖泊。她也於 2019 年入圍 Frank Hegyi 新興作家獎。不滿英國的自然書寫傳統太過歐洲中心論，李潔珂創立英國期刊《柳草評論》(The Willowherb Review)擔任創始主編，並在劍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她的《山與林的深處》榮獲2020年希拉蕊·韋斯頓作家信託非虛構文學獎（Hilary Weston Writers’ Trust Prize for Nonfiction），這本書也使用自然書寫的寫作手法描寫她旅居臺灣追尋家族根源的歷史、記憶、和自然風光。

​

《山與林的深處》全書依照島、山、水、林的標題分為四大部分，涵蓋旅行、自然寫作，以及（殖民）環境歷史的內容，將她外祖父母的移民歷史與臺灣（植物）殖民主義的敘述相互交織在一起。她的自我尋根敘述與她對臺灣的獨特生態地位和世界政治地位的看法交相呼應。她透過自然、植物、山脈、河流和森林的語言追溯外祖父在臺灣的足跡，這是外祖父和她唯一共同的語言。這是一本如書封所描述的具有地理力量（geographical forces）與家庭故事（family stories）交織的多體裁書籍，她的回憶錄在所有章節中都有三個故事情節縱橫交錯的分支。第一條線是她在臺灣島上的看法和願景，第二部分是講述臺灣自然環境的歷史過往，第三部分則是她的家族故事與臺灣的關係。除了在臺灣追尋她的身份位置，《山與林的深處》所呈現的多物種再現在地位上不亞於人類。以下將簡要分析李潔珂於此回憶錄中所呈現的生態敘事風格。

​

首先，李潔珂於回憶錄中的敘事風格，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自然寫作或生態批評家帕特里克·迪·墨菲（Patrick D. Murphy）在《自然導向文學研究的遠行》（Farther Afield in the Study of 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 2000）中所提出的術語「自然導向文學家」（“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r”）的特徵，其中以自然為導向的文學將「非人類自然本身視為主題、角色或場景的主要組成部分」（Murphy 1），並聚焦於人與非人之間的關係與互動。

 

再者，李潔珂作為環境歷史學家，關注臺灣的地質和科學發現，但她拒絕過度依賴抽象的數字或科學術語。正如生態批評家約翰·埃爾德（John Elder）所指出，自然書寫融合「兩種文化」—對自然的精神和美學欣賞，以及科學知識、客觀性和觀察（5）。李不僅專注於反映臺灣山脈、樹木、河流以及島嶼等科學知識，同時也在臺灣的森林和一些地方遊歷時，沉思其所帶來的精神意義、與其家族的連結、殖民歷史和文化意義。

​

最後，受臺灣環境作家韓韓、馬以工以及自然作家巴代、劉克襄和吳明益等作家的啟發（Lee 182-184），李潔珂的「自然」寫作與環境問題交織在一起。換言之，她在書中的自然寫作風格，既頌揚臺灣自然美學，不天真樂觀，又深入探討日、中殖民統治在臺灣留下的衝突和文化遺產，進而導致環境破壞等問題。因此，透過敘事，李潔珂開啟了她對臺灣的記憶和想像，並解釋臺灣地理和歷史的轉變如何給她的家人和臺灣的山林帶來悲劇和悲傷。

 

對我而言，最讓我感動的是李潔珂在《山與林的深處》的最後一部：林。這也是呼應回憶錄名稱：雙木成林(two trees make a forest)的來源章節。李潔珂在這個章節相當詩意地收合了前三部分所引發的問題，展現著「林」（森林）中的共生與治癒敘事。正如所有漂泊在故鄉之外的人們所體會的，尋根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時候你以為找到了，但是沒來由地又被推開了。對李潔珂而言，臺灣有時會吸引她，但有時又會將她推開（15）。她感覺她的世界「撕裂於兩邊」（108）。由於晚年罹患阿茲海默症的外祖父獨自在臺灣死去，李潔珂曾認為臺灣是「一個鬧鬼的地方，被不屬於她的記憶引導」（249）。然而，也正是外祖父的死為她帶來了「新的認識可能性」（249）。她帶著思念沉重的心情躲入山林，天真浪漫地以為山林可以「治癒」她。攀登奇萊山的困難、獨自挑戰高山步道的她遇見領域性極強的公猴，嚇得她花容失色差一點以為會死在山區。她所遭遇的困難和疏離感讓她抱怨：「這不是一個我可以簡單學習的地方，而且它無論如何也不是我的」 (108)。她感覺到樹，雖然圍繞著她，但有意地關閉了一切（108）。

​

就在她意識到自己對森林的以人類為中心的嘗試後，她終於承認：「我的教育背景使我對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產生了免疫：抵制將自然視為僅供我們使用的觀念，抵制森林為人類困境提供樹棲答案(arboreal answers)的想法」(108)。她對自己的浪漫想像感到難為情，以為森林會為她的困境提供任何答案，她承認，「在這座山中，我發現自己有所不足，把它視作對我誤解的一面鏡子，好像在了解它的本質後，我才能找到一種屬於這個地方的歸屬感」（108）。膝蓋的疼痛、孤獨的眼淚，都讓她明白「我不能用學術用語來限定森林，然後聲稱理解它」。認識一個地方或「感受到某種熟悉感」是需要努力的（111-112）。當她站在高山上時，她發現「層層疊疊的石頭」正在講述「一座山的故事」（24）。她發現了超越人類的故事，揭示了在森林和山脈中，時間的緊迫性減弱了；她的家族故事的人類時間尺度已被「樹棲和岩石時間」或「綠色和展開的樹木學時間」取代，以進一步擴展「地質時間的深邃和深不可測的跨度」（24）。也就是說，她的家族故事就是地質深處的地球故事之一。

​

在探索臺灣的地理景觀和地質時，李潔珂發現臺灣擁有多種森林，包括沿海地區的紅樹林、北臺灣和中臺灣的高大北方和溫帶森林，以及南部的熱帶雨林，更不用說草原和草地上的其他植物了（6）。她還發現「就像地圖上的地形環一樣，樹木按海拔排列」（6）。當她在臺灣的山中徒步旅行時，樹木打開了她的眼。這些山區覆蓋著各種各樣的樹木，隨著海拔的變化而不同，包括橡樹和月桂樹、柏樹、鐵杉，還有當地特有的冷杉樹（52）。最終在臺灣杉森林的擁抱下，李潔珂從樹木的壽命角度看待她的家族歷史，與之相比，她家族的「三代人的歲月顯得微不足道」（249）。

​

李潔珂在融入一個超越自身限制的地景或地理環境後，發現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中文名字（曹崇勤和楊桂林），含有「山」、「樹」、「木」等漢字，對她來說特別具有象徵意義。對極高的臺灣杉和樹木之間的關係留下深刻印象的李潔珂，認識到這些漢字的含義：「樹」（shù，代表「樹木」之意）、「林」（lín，代表「小樹林、小森林」）和 「森林」（sēnlín，代表「大片的樹林、森林」），不同樹形的多樣性顯示了林地的規模（242）。體察到「樹-林-森林」（shu-lin-senlin）所蘊含的無限性和網絡，李潔珂構想了她的書名：「『木』承載著無窮的可能性，就像這些山中的巨人一樣。在這樣的尺度下，只需兩棵樹就能成為一片森林」（243）。李潔珂將她的姓氏（木子，林中之子）、外祖母的名字（桂林Kwei-lin），以及瑞典植物學家卡爾·林奈的名字（中文中音譯為「林奈」，對李而言「真實地表達了植物學本身」）（242），與樹木相關聯。她以這些具有樹木含意的名字，為她的書的最後一部分取名為「林」，呼應著結束和中國成語「落葉歸根」。

​

在整本回憶錄中，李潔珂凸顯了與自然相關的幾個故事和對「家」的形象的描繪，展示她在臺灣這座島上「找到了家人」（Schott）。其中關於有著「墾丁肉粽」之稱的植物「棋盤腳」（Barringtonia asiatica）的故事特別令人印象深刻。李潔珂發現棋盤腳的果實呈現立體狀，它是一種遷徙樹木，當初它的果實散居在海外，從印度經過大洋洲到南太平洋，流亡漂浮在海洋中，直到找到臺灣南部的岸邊落地生根。它漂浮的果實甚至可以存活超過十年等待登陸（206）。在棋盤腳的故事中，李潔珂看見了僑民尋找「家」的形象。李潔珂還喜歡它的中文名字玉蕊科的發音，將「玉蕊樹」稱為「玉蕊科」。它變成了她的「尤里卡樹」（eureka tree)，在其中她感受到一種與植物的聯繫，「無論大海將它送到哪裡，都能成為一個家」（206）。

​

李潔珂在回憶錄的最後部分，敘述了與臺灣親人的聯繫，為回憶錄畫上一個暫時圓滿的句號。從外祖母口中原本以為在中國大陸和臺灣都沒有家人的李潔珂和母親，意外發現了兩組電話號碼。透過聯絡後，那些是他們認為自己沒有的親戚：一個來自臺灣，另一個來自中國。回憶錄末尾透過臺灣海峽的譬喻，暗指臺灣海峽的黑暗水域不是障礙，李潔珂認為臺灣給了他們一個歸屬，她現在就像她的尤里卡樹，像越過臺灣海峽的候鳥，像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臺灣找到了家。

​

有趣的是，我從李潔珂的回憶錄中認識好多臺灣的植物和美麗又具有誌異色彩的山林景點，這是一本讓不論是否出生於臺灣的人都能了解並愛上臺灣文化與自然環境纏繞的優秀著作。

​

​

​

​

引用書目：

Elder, John. “Teaching at the Edge.” Stories in the Land: A Place-Based Environmental Education Anthology, edited by John Elder, The Orion Society, 1998, pp. 1-15.

​

Lee, Jessica J. Two Trees Make a Forest: In Search of My Family’s Past among Taiwan’s Mountains and Coasts. Catapult, 2020.

​

Murphy, Patrick. Farther Afield in the Study of 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 UP of Virginia, 2000.

​

Schott, Kristen. “The Language of Self-Discovery: On Jessica J. Lee’s Two Trees Make a Forest.” April 24, 2020. Accessed on May 12, 2022.

​

​

​

​

* 筆者目前的研究興趣包括批判性植物研究、食物與花園研究、生態女性主義、荒野療癒、環境人文、物質生態批評、環境正義與行動主義，以及批判性動物研究。本篇評論部分摘自兩篇已撰寫但截至本篇中文稿發表日尚未出版的英文稿，分別為“‘Lin’ (Forest) as Healing: An Eco-Narratological Reading of Jessica J. Lee’s Two Trees Make a Forest”，以及“Reclaiming the Commons: An Ambient Poetics in Jessica J. Lee’s Two Trees Make a Forest”。本文的所有引言都由筆者翻譯。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