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多樣性的語藝分析：《自閉騷亂》

 

周瑞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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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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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年來，神經多樣性研究（neurodiversity studies）逐漸在文學與文化研究領域受到矚目，作為障礙研究的一環，神經多樣性研究關注各種在臨床上被歸類為非神經典型（non-neurotypical）的認知樣態，從自閉症、過動、閱讀障礙、乃至失智症，各種在精神醫學上認定的障礙或失調（disorder），在這類研究中被視為人類神經多樣性光譜的一部分。神經多樣性（neurodiversity）一詞於九零年代末出現於自閉症社運討論串中，帶有正名、賦權色彩（Kapp 2）。於文學研究中則於兩千年前後出現，與此前的自閉症文學研究不同的是，神經多樣性文學研究不再將臨床病理定義套用在角色或作者上，而是更積極引用神經歧異（neurodivergent）社群對自身的理解，試圖型塑一套不再區隔常態／病態的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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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ia Miele Rodas於2018年出版的《自閉騷亂：從〈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到〈魯賓遜漂流記〉中的自閉詩學》（Autistic Disturbances: Theorizing Autism Poetics from the DSM to Robinson Crusoe）在神經多樣性文學研究中是企圖樹立典範之作，書名取自精神科醫師Leo Kanner於1943年發表的〈情感接觸的自閉障礙〉（“Autistic Disturbances of Affective Contact”）論文，該文被認為奠定了精神醫學中對自閉症的定義。「Disturbances」一詞在Kanner文中原指自閉兒童異於常人的行為模式，而在Rodas書中，則更接近「擾亂常態」之意，她刻意引用「自閉症之父」Kanner的論文標題，不但是企圖「擾亂」自閉傾向病理化的歷史，更將自閉語言重新詮釋為一種能「擾亂」語言及書寫慣習及常態定義的詩學（poet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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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自閉症文學研究主要關注文學中自閉症患者的再現，例如對Herman Melville的〈抄寫員巴托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故事中主角自閉傾向的分析，然而，Rodas在《自閉騷亂》書中採取了迥異的策略：不再臆測主角或作者的自閉傾向，而是將焦點轉向自閉作為一種書寫策略。Rodas將以分析再現為主軸的研究方法稱為「虛構診斷」（fictional diagnosis），認為這種研究不僅套用了精神醫學對「異常」的分類與定義，更可能加深主流對神經歧異者的刻板印象。相對地，Rodas將自閉視為一種修辭、一種語言風格，而非「患有病症」的個人，並藉由分析經典西洋文學作品，論述自閉詩學不僅廣泛存在於主流所認可的文學作品中，更經常被視為文學技藝的模範。這也是本書的關鍵論點之一，即主流社會對於語言及其所具現的認知模式存在雙重標準：在文學中的獨特修辭與創造性，在醫學診斷標準中卻被視為需要矯治的病態與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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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das選擇的文本亦饒富深意：除了西方文學經典如《科學怪人》及《魯濱遜漂流記》之外，書中第一個分析的文本是精神醫學界的參考書《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5th Edition (DSM-5)）。作者藉由分析DSM-5中條理井然、欠缺溝通意圖的語言，提出對精神醫學分類法的質疑：倘若以DSM-5羅列的自閉症狀為標準，這部將自閉定義為疾患的文獻本身其實正具有自閉特質（77）。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論述固然令人莞爾，但Rodas也提醒讀者，「診斷」精神醫學的語言並非理想的批判方式，因為這僅是再度為神經歧異的病理化背書（81）。在此，作者引用詩人Audre Lorde所說的「大師的工具永遠無法拆除大師的房子」（“The master’s tools will never dismantle the master’s house”），而這也是其他神經多樣性研究者如Nick Walker及Melanie Yergeau皆關注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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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提出五類自閉修辭： 複述（ricochet）、 獨白（apostrophe）、漫射（ejaculation）、分類（discretion）、獨創（invention），另加上沈默（silence）作為一種非語言的策略，並企圖將這些自閉語言風格去病理化，由醫學診斷轉化為文學修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並未全盤否定精神醫學對自閉特質的定義，而是拒絕將這些特質視為需壓抑或改善的缺陷，加上自閉社群的自我論述佐證，以及類似特質在文學語言上的呈現，論證自閉修辭作為一種創造性的可能。例如作者分析《魯賓遜漂流記》中不斷反覆的獨白，舉出其如何類似自閉症狀中的刻板（stereotypy）、仿說（echolalia）行為，在精神醫學上，這些行為被認為是發展遲滯的表現，重複同樣詞彙的行為無法傳達意義，僅突顯出自閉症患者內在自我的空白。對此，Rodas提出以「ricochet」一詞取代病理意味濃厚的刻板與仿說，作為一種刻意為之的詩意重複，《魯賓遜》反覆徘徊的文字不是內容匱乏的機械性輸出，而是用語言堆疊寫實感，成為十八世紀開創小說文類的嶄新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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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的寫作風格也試圖以有別於「正統」學術寫作的方式實踐書中的論點：作者經常於文中插入看似跳脫脈絡的自閉風格語言，例如突然在論述中穿插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自創語彙、Kanner記錄的自閉症個案所說的意義不明的句子等，旨在展演書中論述的「漫射」，即突然打斷對話脈絡的發言。這種對學術書寫格式的挑戰與創新，曾被障礙研究學者批評為刻意模仿自閉語言而並不「道地」（inauthentic）（Northern）。本書更常受批評的，則是文獻缺乏族裔與文化多樣性。雖然作者自承書中皆以西方白人文學作品為分析對象乃不足之處，希望未來能將自閉詩學應用於不同族裔、性別、地區的文本，且將西方經典文學詮釋為自閉文本亦為本書翻轉主流的論述策略之一，但仍被批評為「洗白」（whitewashing），且並非針對文本分析，而是本書建立自閉詩學論述的依據皆來自西方，甚至「自閉」此一從醫學擴散至文化的概念本身即是白人中心的（Williams 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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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則對於書中一再抗拒、批判的「診斷式閱讀」略存疑惑：確實，本書的開創性在於分析對象為文字而非角色或作者，但依據文字風格及敘事模式將文本判斷為具有自閉特質，何嘗不也是一種診斷？此外，作者並未全盤否定臨床上對自閉症的定義，僅試圖以正面理解來扭轉其負面形象，與其他研究將自閉症尚未進入醫學語彙前的作品中的角色詮釋為自閉主體（Rodas稱之為「回溯診斷」（retrospective diagnosis）），似乎缺乏本質上的差異。誠如前段提及的洗白批評，倘若已接受自閉作為一種非典型特質，那麼將文學中的虛構人物詮釋為具有自閉特質（類似同志研究中的酷兒閱讀），並據此解讀其歷史文化意義，是否真的會對自閉社群產生負面影響，仍有待商榷。然而，這並非否定本書所關注的自閉詩學、以及此論述策略能帶來的反省力道。本書策略可說是在神經多樣性文學研究中另闢蹊徑，並與Melanie Yergeau所謂「自閉作為修辭」（autism as rhetoric）相互呼應。（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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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值得關注的，是本書隱含的人類中心傾向。Rodas對於自閉症的臨床定義最大的批判在於其將自閉主體「去人類化」（dehumanize），例如她認為臨床判定的仿說症狀將患者視為「僵硬、像機器人般機械化——像是自動裝置而非人類」（“rigid, robotic, and mechanical—automatic and nonhuman”）（44），而本書的訴求之一，便是將自閉特質重新納入人類神經多樣性的光譜中，強調自閉不僅是人類特質的一部分，更因其歧異性挑戰了主流對「正常」的定義。筆者無意質疑此一論述策略的有效性、或其對醫學語言的批判，僅希望探問將「非人類」視為正面概念的可能性，以及執著於人類作為認同基礎的必要性。人類中心傾向在自閉研究學者間相當普遍，在倡議及社會運動的脈絡中，此立場容易理解，也有其必要性。但或許在理論層面，透過對非人概念的持續討論，也許在近年興起的後人類障礙研究中能找到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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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由於目前神經多樣性研究中，多數仍以自閉為主題，雖列舉其他神經歧異特質，但較少對於過動等其他主題有完整論述，「多樣性」仍有待開發。因此，筆者亦對此領域的未來進程有更多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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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書目：

Lorde, Audre. “The Master’s Tools Will Never Dismantle the Master’s House.” Sister Outsider: Essays and Speeches, The Crossing Press, 1984, pp. 11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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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pp, Steven K., editor. Autistic Community and the Neurodiversity Movement: Stories from the Frontline, Springe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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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thern, Michael. “Review of Autistic Disturbances: Theorizing Autism Poetics from the DSM to Robinson Crusoe, Julia Miele Rodas (2018).” Wordgathering: A Journal of Disability Poetry and Literature, vol. 12, no. 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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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das, Julia Miele. Autistic Disturbances: Theorizing Autism Poetics from the DSM to Robinson Cruso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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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s, Rua M. “Review of Autistic Disturbances: Theorizing Autism Poetics from the DSM to Robinson Crusoe, Julia Miele Rodas (2018).” Canadian Journal of Disability Studies, vol. 9, no. 5, 2020, pp. 55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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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rgeau, Melanie. Authoring Autism: On Rhetoric and Neurological Queerness,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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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Melanie Yergeau, Authoring Autism: On Rhetoric and Neurological Queerness,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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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畢業於美國杜克大學文學系，曾任高雄大學西洋語文學系專案助理教授。研究主題包括性別、酷兒研究、及東亞文化研究，近期則關注神經多樣性與酷兒研究的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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