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身體思考:北藝大「文學、思想與創作」課程
蔡善妮
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兼任講師
這兩年,外文學門出身的我有幸在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開設思想與創作的課程,透過文學與理論帶領學生透過閱讀、書寫、討論、創造性活動,在他們專精的身體訓練之外,透過文字工作另外一個層面的創造能力。舞蹈系學生與我所習慣的文學院同學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質,他們讓我在教學上必須不斷翻轉自己對學習的理解,也從身體活潑的真實生命情境重新感知一直以來在文字上接收、鑽研的思想內容。很幸運能跟這幾群從小就心意凝鍊於創造自己的身體、眼睛純粹發亮的學生玩耍。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設想過教學現場可以如此直率地流轉於彼此生命之間難以言說的創造性、如此歡迎湧現的詩意、如此歡愉。
緣分起於兩年前舞蹈學院在大學部各種流派的舞蹈主修之外,增加了「創作主修」,希望舞蹈系訓練出來的不只是跳別人的舞的舞者,也是自己能夠創作出作品的編舞者、劇場創作者、身體創作者。這個遠見從林懷民創建開始,就一直是舞蹈學院重要的伏流,創作是藝術家的基底。而這個除了身體以及身體帶來的直覺、感知能力的訓練之外,思想的開展也是重要的工作。兩年前,何曉玫院長與張曉雄前主任邀請我加入思想與創作課程的開設,為七年一貫貫六(大三)的創作主修同學開設課程,隔年在吳易珊主任任內改為兩年的必修課程:貫五(大二)所有學生的必修課程「文學、思想與創作」以及貫六(大三)創作主修學生的必修「思想與創作專題」。這些邀請都顯示出舞蹈學院對思想訓練的重視,他們希望培養出來的學生不只身體訓練準確,也能夠透過思考創作出特殊的生命發展。
我第一年的課程上下學期的主題分別是「五感」與「夢」,主要透過文學文本帶領學生透過感知思考。第二年思想的文本比較多,也邀請學生決定自己的思考主題。以某些提問作為動力,展開文本,學生閱讀、思考、寫作,課堂討論、遊戲,每個學期可能一兩個較大的創造性書寫。這些文學院日常進行的事情,在舞蹈系做起來很不一樣。我的工作除了自己的課堂之外,也參與學生舞蹈作品創作的過程。我會在學生創作的不同階段透過文字跟思考帶給學生另外一個探索的空間,例如在發想作品的時候,在我的課上養育創作起點的直覺、尋找出發點如何能有思想的基進性;在作品卡關的時候,透過書寫的遊戲引入不同的觀點,開啟可能;在作品接近完成的時候,反思作品所在之處,設想如何透過文字讓觀眾能夠更容易接收。很幸運能跟舞蹈創作課的何曉玫老師跟郭勁紅老師合作。我們同時與同一批創作主修的學生在不同的課堂上工作,有時會去參加彼此的課,更多的是從我們不同的角度討論各個的學生。我從跟這兩位老師的合作中學習到非常多如何對於在不同階段的不同生命,適切地給予尖銳的挑戰跟準確的支持。這種對於每個生命切身的工作,也是我在文學院裡沒有經歷過的。
跟身心誠實的舞者們相處,讓我發現文學院習慣的種種學習方式有多麼不符合人體工學。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習慣靜默地坐在椅子上聽另外一個在講台之後、電腦螢幕之後的人講話三個小時。在舞蹈系,這件事無法發生。他們都是生命活潑、很在自己身體裡的人。不用坐到腰酸背痛,身體就必須活動。聽人講話連續超過十五分鐘,神經系統的變化就會展現在眼皮的重量上。這正是因為他們的身體在場,身心純粹地體驗空間中的一切。
與他們工作對我來說不停考驗自己的教學是否真切,完全不能落入知識分子的自言自語,一切都要具體地落實在生命相遇的空間中。我第一次感覺到,教學之中,老師站在哪裡、身體如何在場、如何支持整個空間,對他們的注意力會立刻有顯著的差異。我們太習慣用大腦抽象思考、完全忽略身體其他部分的在場,甚至也失去了用膝蓋思考的能力。跟舞者工作,讓我重新感覺思考活動是如何與整個身體共同存在。
舞者的學習不是透過抽象接收一個人展現自己的知識,然後就複製一套在腦內。他們學習的方式是透過體驗,在自己的身心之中體會過,就會內化成自己的,在生命內部能夠變成創造性的存在。如果在自己的內在沒有著落,聽了也就船過水無痕。跟他們工作,我樂於一直為他們創造學習的過程,讓他們在令人詫異的過程中自己體驗、經過、抵達我想要為他們展開的領域。這種工作方式他們就會非常熱情投入,坦然打開很多精彩的個人內容。
當我想要讓他們理解「弔詭」(paradox)在創造性意象中的重要位置(Logic of Sense)或者物質身體與問題性的關係(Bergsonism),我不能給予他們定義,不能直接展開德勒茲的論述,甚至不好說明這些事情在創作上的重量。我必須先用一些意象讓他們在困惑中有感覺,讓這件事情在他們的感官裡有著落,然後透過遊戲進一步深入感知,進而一步一步參與思想與意象的創生。我會準備各種傳統與文本中的怪獸,給他們指認形成這種身體的問題性,讓他們練習提問,同時練習想像身體的長成,讓問題與身體彼此創造、彼此釐清。之後我們會設想自己生命面臨的問題、創造屬於自己的怪獸,進而探索怪獸與空間、世界、其他觀點的關係。
在舞者的空間裡,我會從很身體感知的層面開始展開思想,請他們從不同感官思想探索思考的感覺基底,例如:由觸覺建立的世界會如何?如果思想的模式是以觸覺而非視覺為主,會有什麼差異?我們可能讀普拉斯(Sylvia Plath)充滿眼睛的詩、讀畢飛宇的盲人按摩師小說、讀徐四金的《香水》討論嗅覺展開的追求跟真理、讀腦神經學者薩克斯(Oliver Sacks)談聯覺。一半的時間都是先不解釋、不後設描述,直接開始玩耍再說。例如我給他們三幅畫面上就是一棵大樹的畫(分別是梵谷、莫內、塞尚的畫作),請他們用聽覺翻譯其中一幅,讓同學猜是在講哪一幅。直接把聯覺變成內部感知、轉換思考的空間,而且講求可以穿越感官的深度準確。感覺到對象的肉身之後,我們可以從盲人故事的情感關係中討論「美」、在討論《香水》的葛奴乙的生命追求中討論「真理」,學生的提問與思索因為有了文本作為全班共同的身體而能夠有探究的基底。
這些過程他們都能夠玩得很開,非常精采,各個都是詩人、思想家,沒有知識系統的侷限。在玩耍之餘,不知不覺已經把思想能力推進到翻譯成抽象理論很不得了的地步了。難怪當代理論對身體如此重視,超過知識大腦的身體的確是創造所在。跟舞者工作,讓人除了必須以感知的過程挑戰自己已知的思想建構是否真實,也一再檢視這些思想構成,在形成之後能夠繼續活躍的創造性。思想應該能夠打開更多創造,而不是封鎖與僵固。在舞者的課堂,這就會直接地翻譯成這兩小時做的事會點亮更多發光的眼睛,或者無聊到我自己都難以繼續在場。這也逼迫我不斷重新思考思想跟文學的價值,從創造性的角度重新看待手上的文本。
例如我們閱讀巴舍拉的《空間詩學》,空間作為主體內在的意象,雖然我也會跟學生解釋這在精神與經驗、主體與客體辯證的哲學脈絡裡有怎樣突破的地位,但真實有趣的反倒是我們如何從自己內在包含外在的意象中,在空間中創造出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表達。於是又回到了遊戲。遊戲不只是進入文本、抵達抽象討論的方式,也是進入文本之後,深入學生自身創造的過程。我讓學生用空間設計來表達抽象概念,可能是較為簡單的情緒,也可能是曖昧而深刻的意念。分組輪流讓這個概念佔領同樣一個黑板的空間,在表達中尋求如何讓其他同學知道自己來自的原因。然後讓學生自己決定空間意象的核心。我們在黑板上建造出各種奇異生物才適合的半城市半星球、身體脈象與房間堆積的糾纏,各種試圖影響空間、建立空間的變形存在。舞者跟空間的關係本來就是身體重要的訓練,我們課堂上重新看待這個關係具有的意象與意義,讓身體變成會提問的身體、會作夢的身體,讓具體與問題之間錯落而聯繫。
跟舞蹈系學生每一次相聚都讓我非常驚奇。我非常喜歡他們的真誠、純粹、直觀、思想能力充滿創造而沒有體系束縛、表達充滿形色感官、對各種我發明的詭異遊戲設定的開放。他們也耐操,我每週很重的閱讀跟書寫功課,他們習慣被紮實地訓練,也都認真達成。跟他們的相處也重新提醒了我文學的價值。對我來說,文學是最具有感官的一種思想形式,能夠直覺地與具有肉身的生命相遇。文學也變成我跟舞蹈系學生相遇的地方,文學讓我能夠在感官中偷偷啟動思想的脈絡,讓他們不小心就跌入河水開始游泳。文學也讓他們跟我的相遇非常坦誠深刻。他們在身體上的訓練習以為常,有各種努力跟痛苦,常常必須馴服於編舞者或者動作體系的規範,常常會難以有自己呼吸的空間。我的課跟他們的專業貼合但不同,對他們來說是另外一個空間,在這裡沒有腳板的角度要求,甚至也不需要為了被看而活著。文學帶來了的思想空間讓他們能夠安然打開自己,探索構成自己的尖銳與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