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呼吸美學》[1]的空氣生態學
撰稿:謝伊柔 國立臺中科技大學應用英語系助理教授
細數近年來國際的重大事件,無論是新冠疫情的肆虐、黑命貴運動(Black Lives Matter)乃至於近期以巴於加薩走廊已然失控的衝突,驗證了我們不得不重視德國哲學家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所言,「人類存在的大氣性假設」(the atmospheric premises of human existence)(63),照看空氣/大氣(air/atmosphere)如何決定與配置當前我們的生存處境。[2] 在過去新冠疫情相應政策與控管裡,胸悶、咳嗽等各種呼吸道疾病除了是識別症狀的指標,「自由呼吸」在疫情高峰時成為日常的例外狀態。為了有效降低感染機率,口罩不但曾經一度成為各國搶奪的資源,多數國家的民眾更面臨居家隔離甚至封城的狀況,無法依照自己的意願移動。黑命貴運動涉及漫長的族群抗爭歷史,近期一次引發大規模抗爭的導火線起因於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他因涉嫌使用假鈔遭警方逮捕,過程中警察強行將膝蓋抵住他的頸部,迫使他趴跪在地上難以動彈,期間他多次向警方表示他「無法呼吸」(“I can’t breathe”)卻遭到無視,最後導致憾事發生。[3] 這顯示呼吸從來不僅僅是與生俱來的反射動作,更與種族、階級乃至於意識型態有關。以巴衝突中,大規模轟炸奪走了諸多無辜民眾的家園與親人,先前更謠傳為攻堅哈瑪斯位於地底的基地網絡,神經毒氣可能被列為攻擊武器之一。無論這場戰事最終的發展是否會坐實這項傳聞,提及這類化學氣體已再次喚醒人們對於一戰使用氯氣、納粹毒氣室等暴行的深惡痛絕。前述例子均表明,空氣與呼吸(氣)(breathing/respiration)已成為觀察事件如何部署物資、人力、話語權、資訊等的重要介入點。
處在這個空氣/呼吸已然構成存在危機的社會樣態下,閱讀特倫布雷(Jean-Thomas Tremblay)的新書《呼吸美學》(Breathing Aesthetics)似乎別具意義。藉著考察一系列偏向小眾的電影、藝術品、詩歌、小說等文藝作品,這本研究專書講述自一九七零年代以來,空氣加劇的污染、貨幣化乃至於成為攻擊武器等現象,何以導致個體的存續面臨重大危機。根據特倫布雷的觀察,空氣/呼吸作為實踐與體驗生命(與死亡)政治力量的媒介,往往同時在集體/個人兩個層次上成為調控生命的力量。儘管我們難以否定環境形成的偶然性,也必須承認這個偶然性對於空氣的管理與調節造成程度不等之影響,卻無法否認空氣的不均勻分布經常具有排他效果,藉著邊緣化或者削弱某些個體的能動性,確保特定的階級、族群與性別繼續擁有特權(2)。
在電影《安然無恙》(Safe)中,女演員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所飾演的女主角卡羅(Carol White)原先過著健康的生活,奉行著有機環保的準則。在一次居家裝潢的經驗後,生活當中可能接觸到的化學物質卻為她帶來一系列症狀,像是因為開車接觸到廢氣,引發劇烈的呼吸道症狀;在美髮院做頭髮時突然流了鼻血;擁抱丈夫時突然嘔吐,只因為前者剛剛使用了除臭劑等等。特倫布雷分析,即便卡羅的遭遇反應有毒環境對個體可能的侵害,使得她罹患這種找不到確切起因的疾病,但電影的其他片段卻凸顯了空氣分層與階級劃分的重疊性。為了尋找疾病可能發生的原因,卡羅接受了一系列院方提供的精密治療;另外一方面,我們也看見電影場景中正在油漆牆壁、暴露在另外一個毒氣環境的工人們,他們同樣也正吸入有害的物質,但卻無法獲得同樣的待遇。如同女主角的姓氏所暗示的,她的白人中產階級身份讓她在接受治療時獲得較為優待的照顧(16-17)。
除了導論強調分析空氣/呼吸能夠擴展弱勢、性別乃至於失能研究的面向外,在全書其餘五個章節中,特倫布雷透過分析多樣化的文藝作品,彰顯人們如何意識到環境中空氣的變化,以及特定環境概念轉變之於主體性、殖民政治乃至於自我照護的美學作用。首先,開頭的前兩章聚焦於呼吸主體性的問題:第一章分別探索藝術家門迭塔(Ana Mendieta)與格林菲爾德(Amy Greenfield)的雕塑與電影等不同媒材,將呼吸視為觀看模式,引領觀眾在即身性的經驗過程中感受環境的偶然性,並且呈現呼吸行為本身可能形塑中斷、混亂的事件。第二章檢視貝拉米(Dodie Bellamy)、康拉德(CAConrad)、弗拉納根(Bob Flanagan)與羅斯(Sheree Rose)等人的文字作品與展演,討論藝術家透過有意識地引導呼吸,在混亂的秩序中重新找尋較為穩定的自我(30)。
第三、四章則各自在種族環境主義、殖民暴力、女性主義等脈絡下,揭示呼吸成為一種管理脆弱性的有效修辭,以及人物的身份與性別如何和充滿霧霾的環境一樣難以捉摸。霍根(Linda Hogan)、芭芭拉(Toni Cade Bambara)等人的作品雖然討論對象差異甚巨,但他們均表明相較於健康正常的身體,受壓迫的個體對於環境更加的敏感,並有意識地持續和有害環境共存,尋求讓各種生命體得以繁衍的變異方式。就這個意義而言,他們仍舊沒有放棄呼吸在美學上的包容性,但這個包容性和理想田園式的、空氣純淨的無害環境無關,而是凸顯個體面對無法復原的環境破壞,與之進行協商與妥協的進程(31, 98-104)。
最後,第五章考察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與金恩(Allan King)在其真實電影(cinema vérité)作品裡「最後一口氣」的場景配置。有趣的是,特倫布雷試圖指出這個無法複製經驗中存在的悖論:當代論述當中的「好死」,意味著生者臨終前最好不要意識到自己即將死亡的事實,像是長者一覺睡去就不要醒來,無痛直接離開人世的情況。然而,在特別強調「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敘事裡,劇情卻又想像了一個在離世之前仍能清楚思考並控制行為的個體,直到最後平靜地消失。這個話語設置與其說是為了戲劇化瀕死之人的能力,真正的目的在於提供活下來的人容納並面對這種偶然性經驗(139-40)。
大抵而言,本書著重作品形式與內容兩者如何和空氣/呼吸產生協同作用,一方面強調空氣/呼吸傳介各式生命經驗的複雜性,擴大了當代社會對於政治參與與環境變動的想像。另外一方面,不同的呼吸慣例與模式,同樣構成特定文學/電影類型風格形塑的條件,相關的美學分析亦可供讀者重新考慮氛圍、情感等要素之間的交互作用(23-24)。
[1] 英文書名為Breathing Aesthetics。
[2] 本文引述斯洛特戴克的論點僅為描繪當前局勢的輪廓,有關空氣/大氣兩者在本體論與其他層次可能的區別、斯洛特戴克在《球體》(Spheres)三部曲等其他作品對於大氣的討論、特定時代的文學文化想像如何處理空氣議題、甚至更多的探討空氣的方式,則有待筆者未來的考察與討論。
[3] 誠如夏普(Christina Sharp)所觀察,「呼吸」與「窒息」之間的辯證經常出現在討論黑人性的前提上。從黑人奴隸在運輸過程中被拋下船溺死的經驗開始,再到晚近包含迦納(Eric Garner)等黑人男性死於非命的事實,甚至在新冠疫情爆發期間,黑人社區的高感染率與大量出現的後遺症,都顯示了健保體制的缺失、醫療資源分配不均乃至於久久無法痊癒的呼吸疾病,都集中在特定少數族群之事實(qtd. in Tremblay 6)。
引用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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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loterdijk, Peter. Foams: Spheres Volume III: Plural Spherology. Trans. Wieland Hoban. Cambridge, MA: MIT P,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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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mblay, Jean-Thomas. Breathing Aesthetics. Durham: Duke UP,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