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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柯慈《波蘭人》中他者的不/可譯性

稿:楊宗樺 國立東華大學語言中心助理教授

柯慈(J. M. Coetzee)於今年所出版的小說《波蘭人》(The Pole),作品名稱即是指男主角Witold,來自波蘭的他出生於一九四三年,現年七十二歲,是位專精於演奏蕭邦曲目的鋼琴家,在二零一五年受邀至西班牙巴塞隆納演奏,因而結識協助他演湊會進行的女主角Beatriz,Beatriz現年四十八歲,一九六七年出生於西班牙,雖然已婚有二子,Witold仍對她展開熱烈追求,Beatriz的反應則是時而冷淡,時而欲語還休,卻又時而欲擒故縱,她自認善盡地主之誼,充分展現「好客」之情(“hospitality”)(Pole 8),甚至邀約Witold至她丈夫的夏日住所共度數日、且春宵數晚,但後來卻故意疏遠Witold。當Beatriz快要遺忘他之際,接獲他的女兒告知他的死訊,並前往波蘭華沙拿取Witold留給她的「禮物」(121)──即他以波蘭文寫成的八十四首詩作。由於Beatriz不諳波蘭文,她便請人翻譯這些詩,透過譯文,承續兩人書信的對話與詮釋雙方的關係。

《波蘭人》具有濃厚的柯氏風格,「他者」經常是他作品中所關注的課題,這部小說即是圍繞著他者、他鄉與他文化。他所塑造的筆下人物看似二元,但每每構成自我與他者在相遇中產生對話,表面對立的兩方,其實正是一對互為對方油然而生的角色,在邂逅之中不斷結構、解構與重構相互間的關係,而使兩者於原初的藩籬中出現了旋轉門,不僅越界重塑,亦從自我與他者的二元思維中逃逸,在自我嘗試瞭解他者的途中,猶如踏入莫比烏斯帶(the Mobius strip)。

角色人物名字的選擇不是巧合。Witold名字的源起含意之一為追求、追逐人們的意思(“Witold”),而Beatriz名字的起源含意與旅者、信使有關(“Beatriz”)。當故事情節發展到Witold死亡之際,讀者以為對於Beatriz的追求也告終,兩人的關係也如Beatriz原先預期般即將壽終正寢,然而Witold卻像不屈服於過往雲煙的幽靈,藏身於遺留的詩作中,繼續追求著Beatriz。而Beatriz囿於母親角色的框架中,在社會對於婦女形象的羈絆下,與Witold發展若即若離的關係,之後遠赴他鄉取得他留給她的詩作,並嘗試解讀其中要傳遞的訊息,這不僅是一趟身體之旅,更是心理之旅,在理解他者的同時,更是在探索自我。

此外,小說名稱一語雙關、或甚至一語多關。英文字Pole(大寫)指的是波蘭人,也可以(小寫)指截然對立的兩極,如小說中提到的男女關係:「於男人和女人之間,在兩極之間,電流要麼劈啪作響,要麼鴉雀無聲」(“Between a man and a woman, between the two poles, electricity either crackles or does not crackle”)(Pole 49)。乍看之下的二元概念,在柯慈筆下總是呈現二者間複雜的關係,就在同一個段落裡提到:「在她自己和波蘭人之間是沒有一個『和』字」(“Between herself and the Pole there is no and”)(49)。此處似乎也點出,與其說這兩個人物是自我和他者的關係,倒不如說是自我和另一個自我(alter ego)的關係。

如何理解他者常是柯慈書寫的核心倫理問題,而這個大哉問在柯氏的作品裡又經常與語言脫離不了關係。小說書名取名為《波蘭人》,而不以主人翁的姓名作為同名小說的名稱,似乎給了他者一張模糊的臉,如小說中提到,男主人翁的全名是Witold Walczykiewicz,當地的邀請單位僅簡稱這位外國來的音樂家為「波蘭人」,因為他的名字含有太多的w和z而難以發音,甚至無人嘗試唸出他的姓名(Pole 49),這位「外來者」(“stranger”)成為無以名之的他者(9)。

在《波蘭人》中理解他者的方式便是透過翻譯。Witold和Beatriz兩人以英文溝通,但其實兩人的母語皆不是英文,兩人可說是皆以翻譯來理解彼此,交談中,Beatriz有時在心中猜想Witold的不完整英文句子(Pole 67)、或是他所使用的英文字詞代表何意(68, 71)。如擴大翻譯的解釋,這裡所指的翻譯不限於不同語言間的文字,也包括不同媒介間的轉譯。當Beatriz問Witold蕭邦為何重要時,Witold答道:「因為他[蕭邦]告訴我們關於我們自己,關於我們的慾望,那些有時我們不十分清楚的慾望…。那些超出了你我」(“Because he [Chopin] tells us about ourselves. About our desires. Which are sometimes not clear to us. . . . That which is beyond us.”)(24)。Beatriz對於他的回答感到不解,Witold認為她無法理解的原因是因為他無法清楚地用英語解釋,即使用波蘭語也無法清楚傳遞他的想法,所以他告訴她只能從音樂中去理解,但Beatriz認為她不能理解的原因是由於Witold所演奏的蕭邦讓她不能理解,她同時也心想,或許蕭邦的神祕之處是無法被外國人所領會。此外,在Beatriz與Witold電子郵件書信往來間,Witold曾附件附上他為她所錄製的蕭邦曲目,她聆聽後無法理解,並心想如果Witold要藉由這種方式,將訊息藏在音樂裡的話,那她可是無法解密其中的訊息(57)。

小說中的許多片段流露出翻譯的侷限性,但此又為理解與接近他者的唯一途徑。Witold在死後所留給Beatriz的波蘭詩中延續了他的生命,或可視之為重生,而翻譯成為Beatriz開啟與他再度對話的可能。起初,Beatriz嘗試用電腦翻譯詩作,但電腦無法勝任複雜的翻譯,不知所云的譯文使Beatriz放棄,轉而另尋翻譯員的協助,在選擇不多的情形下,找到的翻譯員專長是翻譯商務或法律文件,而非文學作品,翻譯員表明她只能直譯詩的文字,但是要由Beatriz自己決定詩的意思(Pole 129-30)。

在解讀詩的過程中,Beatriz對Witold的比喻,尤其是涉及兩人關係的比喻,充斥諸多困惑與不滿 ,甚至思忖Witold寫詩留給她作為禮物的原因,是否是為了報復她後來的無情(Pole 139)。她與Witold在解讀兩者關係上的歧異,猶如站在對立的兩端,拉扯於性別與權力的角力戰中。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逐漸分不清延續的是她與他者的對話、還是她與自我的對話。在小說的最後一章,Beatriz寫給Witold兩封信,以及引用他的兩首詩,對他的詩雖有部分讚賞,但大多流露出對於他詩作的不滿,尤其不滿將她比擬成Aphrodite、或是但丁所迷戀的女子Beatrice。除了不滿以外,Beatriz也表達出她的疑惑,承認她所提及的第二首詩對於她而言太難讀懂了,但是作者已死,也無從查證。她提到她不喜歡這首詩,因為詩中所描述的他把Beatrice視為獵物,且目光總是放在吸引他的女子身上,而Beatriz自稱她向來都不喜歡盯著女人看的男人,她不認為被盯著看對她而言會產生任何的誘惑力,話雖如此,小說最後一句結束於Beatriz信末的「附註:我會再寫信」(“P.S. I will write again.”)(Pole 166),Beatriz似乎無意識到、或是有意無意地忽略正是她所否定的這種誘惑力促使她回眸他者。透過翻譯詮釋Witold留給她的禮物,送禮人雖已不在,作為收禮者的Beatriz仍繼續回應他者,也預告與他者(或與另一個自我)的對話將持續地延譯/異。

於文本之外,作者對於翻譯的態度也值得一提。在英文版《波蘭人》出版的前一年,也就是二零二二年已先發行該小說的西班牙文翻譯本。為何翻譯本先於原文版發行呢?在一次訪談中,柯慈提到,這是作為他個人反抗英語文化霸權的方式(“Interview”)。此外,小說的背景多發生在西班牙,以西班牙文發行或許更貼切小說本身。柯慈的作法,值得身為非英語母語者的我們,尤其在現今臺灣推動雙語政策的浪潮中,思考自身母語與英語、原文和譯文之間的關係,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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