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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兼論蝙蝠俠與鋼鐵人)

​撰稿:楊志偉(臺東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先說感想。Joaquin Phoenix主演的《小丑》(Joker, 2019)說實在的(以下簡稱華金版小丑),前半小時我一直以為我在看藝術片:電影本身沒有太多的對白,所以角色的情緒、對社會的指控,大部分都靠著演員的肢體、表情與大笑來表現;中間差點一度要爛掉,出現類似星際大戰式的人設。電影後段的部分算是有收回來一些,尤其是小丑在階梯上跳舞、在家中直接解決掉同事一場戲,加上脫口秀一景對社會的指控,以及計畫好的脫序,看得真的是讓人瞠目結舌,甚至是一邊大笑。

  接著是分析。華金版的小丑跟諾蘭版的蝙蝠俠是有一定連結的:除了蝙蝠俠父母被射殺的設定是相同的(也就是保留了蝙蝠俠起源設定),同時也保留了系列電影中資本主義vs.底層人民的反抗設定。DC的蝙蝠俠和Marvel的鋼鐵人算是有一定程度的類似性:都是金融軍火科技資本主義巨頭;當然,角色設定上還是有一定差別的。漫畫版的鋼鐵人是1960年代美蘇冷戰與科技競賽下的產物,所以鋼鐵人即使沒有超能力(姑且不論高智商跟超級有錢),他的各種高科技武器與武裝機器人仍是系列電影的賣點,並且作為美國國防工業以及中東恐怖份子軍火的供應商。換句話說,鋼鐵人的故事背景是一群軍火商互相競爭,而史塔克企業永遠是贏家,永遠掌握著各種資源、製造並販賣世界上最精良、最具殺傷力的武器。在這個世界裡不是沒有競爭,但就像美蘇競賽中美國對自己的想像,是永遠站在道德與科技的高點一般,不僅是史塔克企業的武器品質優良,其競爭對手,如鎚子╱漢默(Hammer)公司、或是那一些具共產、極權與恐怖主義背景的壞人,其武器不是劣品、就是山寨;而不管是偷鋼鐵人父親的設計圖,還是撿史塔克不要的設備,甚至連壞人都有自己的山寨版本(偽滿大人),這些都符合鋼鐵人系列電影的基本設定:敵人都是自己製造出來的,而且製造出來的敵人,都是比較不好的自己版本。換句話說,科技的優劣與道德的善惡互為表裡,並且可以互相轉換,前者作為後者的代稱與象徵。鋼鐵人就是這個時期美國的縮影,不是在市場與國際政治上沒有競爭,而是鋼鐵人永遠是贏家;只是,這個競爭的根源是私利、或是至少是自我滿足與自我實現。所以,鋼鐵人比較接近美國新自由主義式的資本主義。

  諾蘭版的蝙蝠俠世界設定就不太一樣了。《開戰時刻》(Batman Begins, 2015)有個設定我覺得非常有趣,就是蝙蝠俠的白日分身——Bruce Wayne——在剛接手公司的時候,韋恩企業的股權被公司董事兼老臣之一買走,經營權因此旁落他人,但當電影接近尾聲,當蝙蝠俠成為蝙蝠俠、打敗忍者大師確立其超級英雄地位之後,蝙蝠俠突然有如奇蹟神助,懂得投資把股權都買回來了,重新取得公司的經營權。換句話說,蝙蝠俠不只是道德上的超級英雄而已,但也是金融資本主義巨頭。當然,蝙蝠俠本質上跟軍火科技是脫不了關係的,雖然蝙蝠俠世界中的超級壞蛋,包含小丑、班恩等,都有各式各樣的大規模破壞武器(主要是炸彈),但阿蝙可是有蝙蝠車、蝙蝠裝與蝙蝠戰機;要不是因為諾蘭版的蝙蝠裝信守「不殺」的信條,不然他直接開蝙蝠車跟戰機掃射,(理論上)早就直接解決這群超級壞蛋了。但道德層面的設定,也是蝙蝠車與鋼鐵人之間最大的差別:鋼鐵人是先談私我,再講究社會責任,而蝙蝠俠的自我、金融資本與社會責任是互相的,所以韋恩企業在企業經營的同時,還會一邊成立孤兒院。同樣的邏輯也表現蝙蝠俠的人物設定上:蝙蝠俠具有某種基督殉道精神;換句話說,蝙蝠俠的資本主義是基督教式的、甚至是新教倫理的。

  然而,華金版的小丑想要突顯或批判的,正是這個世界觀下的黑暗根基;只是,導演Todd Philipps沒有企圖動搖諾蘭版阿蝙本尊的人設(不像Zack Snyder),而是將矛頭指向阿蝙的老爸Thomas Wayne。在諾蘭版的蝙蝠俠裡,韋恩企業是高譚市的金融中心、是交通樞紐(譬如捷運都會通往韋恩企業);而在華金版的小丑裡,蝙蝠俠老爸則想要競選高譚市的市長,成為政治上的領袖,換句話說,金融與政治,金流、人流、物流與權力流動在此成為彼此的隱喻與代表,互相指涉、成就彼此。更重要的,是華金版小丑的背景設定與蝙蝠俠老爸競選的企圖:社會大眾活在一種貧窮、精神萎靡、身體病態、行為缺乏道德意識的狀態之中,而阿蝙老爸則宣稱要改善人民的經濟與道德生活水平;而這些經濟與道德不達標的族群,在電影的新聞中被形容是「鼠輩」,而阿蝙老爸則說這些人是「小丑」。換句話說,華金版的小丑某種程度延續了諾蘭版的蝙蝠俠世界,但同時突顯其黑暗面:小丑所代表的混亂與無序、班恩所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源自於中產階級資本主義對於社會大眾的剝削,並且以各種義正嚴詞的道德語句,要求大眾反抗必須在上層社會可接受的範圍內進行。意即,在這個延續的世界裡,資本主義的中產階級或上層社會,對大眾與底層仍在進行多重剝削:勞動的剝削、道德的要求、以及行動的去政治化。而除了蝙蝠俠老爸本人,電影中還有其他片段表達同樣的概念:譬如說,小丑在地鐵上遇到的三名韋恩企業白領菁英員工,不僅在車廂中騷擾女性乘客,更在聽到小丑無法克制大笑之後,找小丑麻煩、甚至痛毆小丑,最終導致小丑失手殺了三名員工。而脫口秀主持人莫瑞雖然乍看之下對小丑有比較多的同情,譬如說制止節目製作人對小丑的質疑,但實際上卻也利用小丑在相聲表演的醜態與無法自制的大笑,做為節目的主題,並在小丑坦承自己是地鐵案的兇手之後,做出中產階級式的道德指控:這個社會是有不公沒錯,但你不應該藉此合理化自身的行為,而是要以(這個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社會所能接受的方式表達。不是小丑的做法沒有問題,而是不管是韋恩企業還是節目主持人莫瑞,從未將批判的矛頭轉向自身,所表現出來的都是資本與道德的制高點與兩面人,一面剝削社會大眾,成為社會大眾經濟貧窮、精神問題、身體貧乏的問題根源,一面又指責社會大眾不夠努力、不夠正面思考、不應該用不適當的方法抗爭。

  而小丑的病態、大笑正是如此社會不公、暴力與欺瞞的症候,並且表現在小丑的個人生命史上:不管是老闆不相信小丑、分析師對小丑的實質冷漠與不在乎、養母的欺騙、同事為了自保而欺騙老闆、蝙蝠俠老爸可能的謊言,甚至是街頭混混的欺凌與身體暴力,都一而再、再而三喚起小丑生命中的創傷;而面對創傷、社會不公不義與各種暴力所帶來的痛苦、沮喪與無法宣洩,小丑只能以大笑回應,越痛苦,他笑得越大聲。不是小丑生來沒有笑容與快樂,而是那原初的笑容與快樂,都在社會各層的壓制之下,只能轉化成症候式大笑。而這個大笑實際上正具政治意義:如同小丑對莫瑞直言,你們不僅以為自己可以決定我們行為的好壞跟對錯,還認為自己可以決定什麼是好笑、什麼是不好笑的。換句話說,在電影裡面,笑與政治、善惡、道德是互相、是互相指涉、互為象徵與代表的。

  所以這正是為什麼演員華金要出來回應大眾批評,因為小丑的批判太真實、太露骨、太黑暗,他的笑是批判式、政治批判式的笑,聲聲都突顯著社會的暴力與虛偽,以及根本性的宰制問題。而正是如此,華金的小丑可能比希斯萊傑的小丑更加危險:諾蘭的小丑代表的是絕對的混亂與黑暗,其個人生命的創傷只是給了如此混亂與黑暗一個歷史心理動機,但其訴諸的,是每個人內心的私我與邪惡,而諾蘭以蝙蝠俠本人與社會大眾的道德無私解決。然而,華金版小丑的混亂源自於創傷,同時是個人的生命創傷與社會的根本創傷,來自於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剝削與暴力,本質上無解。資本家、脫口秀主持人、白領菁英、母親與同事的各種雙面人手法,一面當好人,一面卻是鐵錚錚的元凶,讓小丑失序、讓社會失序,而這個社會的蝙蝠俠,還沒真的誕生。正是這個(還)沒有超級英雄的世界,讓人絕望。小丑所引發、代表的無望,無法在電影內束收,因此需要演員在現實世界出來回應。

  Slavoj Zizek讀奇士勞斯基三部曲曾引述電影台詞,「快樂有其眼淚」,而「絕望則有其大笑」(見The Fright of Real Tears一書)。在Todd Philips的小丑中,我們看不到任何喜極而泣,只有望盡的絕望。而作為觀眾,面對如此裸露的真實,在無法反抗的情況下,只能和小丑一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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