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人禍時晴帖:《南方從來不下雪》
撰稿:吳佩如(中興大學外文系助理教授)
今年一月出版的《南方從來不下雪》以高雄為中心,島嶼南方為想像的尾翼,這部小說集將台灣島上曾經發生的小寫歷史裡的個人記憶鑲嵌著大寫歷史,推陳出新的故事顏面。誠如作者陳育萱在專訪中宣稱:此書乃是「告別高雄」之作[1],讓人不免聯想起王羲之告別山陰張侯的《快雪時晴帖》,只不過這本緩緩道來的六篇小說集,並非行書體例,恐怕比行草更加瑰麗凌亂地寫在人禍之後;虛構的記憶與災難並聯,凸顯出弱勢政治的南方。更精確的來說,《南方從來不下雪》指向一種重新認識「台灣」的時空。法國哲學家洪席耶的《文學的政治》裡曾提及藉由柏拉圖著作中可借「人民」(demos)這一概念,說明共同體的政治—「人民」(demos)指的是被排斥在城邦民主之外的沒有身份、沒有素質的人,人民對立於有頭銜和姓名的有行政權力者,從而找出了一個集體的、無名的群權。政治便從此處開始,由於從事勞作而沒有足夠時間去辯論的人民產生了共同參與的訴求,這時就會產生對於感知的重新分配──例如對空間和時間的分配、地位和身份的再分配、對言語和噪聲的分配等等,這一分配就是所謂的「感知的分割」或者可譯為「感性的重新配置」(partage du sensible,英譯為 the distribution of the perceptible)。而文學本身的政治,就是要通過對言語關係、實踐關係的安排配置來介入建構一個共同世界的任務。這裡所指的政治行動便是將原本視而不見的變得可見,讓原以為只是發聲的動物噪音被聽見。(“Hypotheses”, 4)
若以文學作品作為一種 「理解模式」(modes of intelligibility),那麼其中有三個面向是閱讀《南方從來不下雪》數回後,仍舊盤旋心頭的議題:首先是災難書寫的部分,就書寫的後設裡原本就存有的原始事件與敘事機器裡故事再現的結構變造,作者這六篇小說鏈結衍生出「危險的南方經驗」,而這個原本是空白的南方,因為作者的創改人禍,使得南方變得可讀且必須被讀。其次,小說文字企圖要傳動的(缺席的)政治性,語言政治在各篇中接續呈現出的「人禍能見度」,讓傷痛記憶再度被重啟,重新辨識歷史裡個人與官方的權力意識。最後是很刻意地在文學語彙編制裡,作者操控文字的編織使得讀者無法順暢快速閱讀,文字佶屈聱牙,又透過台語文創寫出的南部語言,小說字裡行間流竄著聲音記憶與歷史書寫裡無法完整重疊的詞句,這些新符碼例如「你著較摶節咧,莫傷超過」(頁218),諸如此類的句子即便對於台語流利的讀者來說,口語必更貼近書寫文字裡所理解的「難」與難題。
《南方從來不下雪》延續她的南方首部曲《不測之人》(2015)中對農村濫改及農地改建等議題的關注,位移都會區裡遊走的居民日常,故事的書寫將原有幾個事件:高雄氣爆(2014/07/31)、拉瓦克部落拆屋還地(1997)、屏東瑪家鄉排灣族的扎亞扎亞社族人遷村(2009)、白色恐怖期間受難家庭的成員身心狀況、高雄公園路五金街都改拆除(2008)等等重組再造,六篇小說:〈歸位〉、〈南方從來不下雪〉、〈明天我們去看海〉、〈放生〉、〈反光〉、〈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構成一帖慢板回放的災難複寫小說。實虛複寫的反覆與人禍製造出的亂象,讓南方成為反烏托邦之烏托都。高雄被描繪成無用之地,進而因缺乏應有的平衡政治性而輕易成了南漂的移民區。
以此結構六篇小說集的編排恰巧是由外而內的花開對照組。首篇〈歸位〉與 末篇〈第三次警告,冠昇五金行〉的主角們,雙雙面對因為公共意外而受傷及被迫遷居,生活頓時失焦在回憶裡.並且再度重拾傷痕累累的真實與荒謬。第二篇的〈南方從來不下雪〉的退休者林國義與第四篇〈放生〉裡的老年聽力退化的鄧文成,兩男皆是移居高雄的前外省眷村人;第三篇〈明天我們去看海〉和第五篇〈反光〉這兩篇對應的是童真與成長,展示出青少年面對父母因工作罹患癌症與高樓跌落喪生後的再生寓言。希望對於底層工人來說是絕對的夢幻奢侈品,但陳育萱運用動物與自然災害作為對比,書寫人禍的文學政治企圖反而愈發銳利昂然,語言琢磨出的不可能與突發的拼貼,尤其是〈反光〉裡主角李佑安同學國小的作文粗體副本,和整篇結尾老師協助申請急難獎助金的簽呈的全文附件,語言的拼貼與公文之功能性所產生的對位,讓這個荒誕的弱結尾發出連續定音鼓般的嗆與躁,轟然突兀感十足的文字斷裂,亦同時伸展出最虛弱又強烈的斷音呼喊,以如此戲劇性乍然復返,鞭策著在高位者與讀者們的同情與行動。
陳育萱目前歸鄉於彰化高中任教,十分喜愛藉由旅行與移地駐村的方式拓展視野。與何敬堯合著出版的《佛蒙特沒有咖哩:記那段駐村寫作的日子》(2016) 是倆人在美國佛蒙特擔任駐村作者期間的行旅記事。號稱是南方三部曲的首部長篇小說《不測之人》,主題以鬼魂穿越時空回訪務農家鄉的故事,由名叫蘇進伍的鬼魂,帶著鄉土的記憶回家巡視家人與塵世過往,在凝望生活片段與擺盪在由生過渡到死亡之間,將台灣「都市之外」[2]的生活百態,特別是在鄉鎮間各種語言雜燴,現代化與工業化在台灣島上與傳統民俗並存的日常都捕捉出來,可說陳育萱這部小說並不真的指涉台灣的現況或是現實,但從鬼魂的角度出發,帶著更濃厚也更技巧性地來撰述虛無的存有。南方二部曲主角全是男性的《南方從來不下雪》,諷喻著南方才真正是冰天雪地的生命凍原,荒蕪的邊陲迫切地得被出土曾經發生過的事故與傷痛。令人念念不忘灰撲撲的邊緣女性角色埋沒在六篇小說裡角落,猶如黑影般哀悼著垂墜乳房,或瀕死或不孕,台越混血二代和病母老妻,客家外省喪妣仿若幽幽暗影,推擠著人們回顧重述愛河與港口以南的歷史軌跡。
楊佳嫻在《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的推薦序提到「台灣迎來了普遍學歷最高的一代文學作家,然而,面對真實人生,崩壞社會,也是極辛苦的一代。」陳育萱畢業於師大國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研究所碩士。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等。與她年紀相仿的女作家如言叔夏、陳又津、楊婕、顏訥等都各自在文學研究路上深造,也都在大學或是高中任教,對於她們來說,島嶼新世代女性創作中將會如何發展出潛在可能主題?她們與其他同輩與前輩作家們的差異性為何?接下來的後輩作家又會如何共進未來書寫的文學世界?不可諱言,陳育萱的長篇與短篇小說如斯筆耕,逐年邁向她所關注的南方生命百態。如在專訪中所言,她不只背負著所喜愛的張愛玲華麗使命與美國南方作家們的病痛書寫感,除了鑽營文句經營,更用作品「要求自己必須造出完美的玩具」。 如此這般,綜觀高雄災難史,摒除天災地變、人禍裡最多的是港口災難、加工出口區工業災難、工業化學性災難、火災與生物毒災。當文學要捕捉的是風火氣體與不知名的生死離散,討論顧盼間充斥人禍遍地的棋盤海港城,那麼在文學背後那雙不知名的手[3],操縱著毫無政治力的頹圮南方,陳育萱創作的《南方從來不下雪》的這顆六面魔術方塊,讀者們邊讀邊旋轉,若想要成功翻轉色塊,或許更別遺忘得在人禍的「難」裡拖曳出各種躁動與混雜生成的裂縫,而這些都是難關必須先渡過,爾後才能聽見與看見的文學政治可能性。
[1] 沈眠。〈專訪《南方從來不下雪》作者陳育萱:我們一直以台北為中心,但南方觀點呢?〉攝影:達瑞。關鍵評論The News Lens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1471
[2] 在博客來閱讀生活誌的訪談裡,陳育萱提及自己並非書寫鄉土,儘管她十分喜愛台灣鄉土作家王禎和與黃春明的作品,但仍舊不受限於特定空間創作。(汪正翔,〈《不測之人》陳育萱:當你知道連鬼也很無奈,就可能得到多一點自由〉,2015。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3854)
[3] 逗點編輯部。〈陳夏民談陳育萱新作《南方從來不下雪》:不管哪種政治選擇的人,都可能被「放生」。〉關鍵評論:The News Lens http://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31962
參考書目
宇文正,王盛弘編,《我們這一代:七年級作家》。台北:麥田,2016年。
陳育萱,《不測之人》。台北:逗點文創結社,2015年。
陳育萱,何敬堯,《佛蒙特沒有咖哩:記得那段祝村寫作的日子》。台北:九歌,2016年。
陳育萱,《南方從來不下雪》。台北:逗點文創結社,2020年。
Rancière, Jacques. The Politics of Literature. Translated by Julie Rose. Malden, Polity Press,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