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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vent研讀班第九場側記

懸置與新時代的降臨

主讀人:曾瑞華(國立臺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主持人與談人:廖勇超(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暨研究所副教授)

側記:王榆晴(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暨研究所博士級研究人員)

閱讀文本:

Stiegler, Bernard. “The Epokhē of My Life.” In The Age of Disruption: Technology and Madness in Computational Capitalism (pp.1-67).

時間:111年3月19日

讀書會主題曲:

Imagine Dragons x J.I.D. “Enemy”(《英雄聯盟》動畫影集《奧術》主題曲)

Duffy. “Distant Dreamer” (《JoJo的奇妙冒險第六部 石之海》片尾曲)

Sia. “Courage to Change”

引言 

 

在介紹讀書會主題時,廖勇超老師先與大家分享他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之前訪台演講時的印象,以及他對本日指定閱讀文本的想法與感受。如勇超老師所言,斯蒂格勒的文章深切展露對於人類不同世代的關懷,非常具有人味。從斯蒂格勒早期到晚期的思想脈絡軌跡,我們可以發現他在關注人與技術共同演化、自動化社會與「第三預存」(tertiary retention)等重要數位技術發展與文化現象時,也直指當代技術演算法的預存如何取消整個世代對於未來的想像與存活於世的感覺與希望。當未來被演算法預知決定,乃至於剝奪沒收,年輕世代喪失了努力的動機與想望,對於周遭的一切也漠不關心。這與最近流行的「躺平世代」之間頗有相似之處。然而,在這個人類集體焦慮、感覺麻木不仁的嚴峻時代中,斯蒂格勒仍然堅持已被視為陳腔濫調的夢想、想像力以及慾望的執行,很令人感動。日後大家回想斯蒂格勒時,除了他的理論概念,也會包含他對人類的關懷——這是批判理論所應該堅持的。

 

意外的插曲:思想實驗室的起點

 

誠如斯蒂格勒反覆強調,凡事都有其雙面性,毒藥同時也是解藥,危機就是轉機。在曾瑞華老師導讀之前,線上會議室因為連結問題而暫時中斷。經工作人員緊急處理,與會者得以立即重新進入與現場同步的線上會議室。這個看似刻意安排、實則純屬意外的插曲,恰好契合今日的主題,即科技所帶來的不便、驚嚇、斷裂與崩裂感。瑞華老師順勢藉由連結不順的小災難,切入斯蒂格勒入監服刑五年期間進行思想實驗室的歷程,以及薛丁格(Erwin Schrödinger)的貓實驗所能帶給我們的啟發。

 

斯蒂格勒在獄中閱讀許多哲學書籍後,某天突然發現監獄不再是監獄,而是他的思想實驗室。他以馬拉梅(Stéphane Mallarmé)的詩闡述這種進入「懸置」(suspense)、經歷現象學「還原」(reduction)狀態的哲學時間:在看見眾多花束之後,眼前可見現象已消失,不在場的花乃是最原始、最本真的花。同樣地,曾老師嘗試以自己觀點看現象學的還原,希望透過奠基在科技物質媒介基礎上的空中交流實驗,大家也能體驗還原的狀態。以哲學語言來說,這表示我們的精神在另一個時空相會,這即是今天討論內容中薛丁格所謂的創造抵抗現實的另一個時空。

 

接著,瑞華老師以三個問題涵括今日的討論主題:什麼是時代(epokhē)?我們的時代有什麼問題?是否有可能重啟我們的時代?在闡釋斯蒂格勒的概念之餘,瑞華老師也與大家分享呼應文章內容的歌曲。無獨有偶,斯蒂格勒的文章也在勇超老師心中喚起特定的主題曲。在讀書會進行時,我們將一一聽到這些曲子。

 

時代即共同的文化記憶

 

斯蒂格勒所指的時代,並非由線性時間的斷代或年紀所區隔,而是內化於心中與外部物質化的文化記憶與時代感。這包含我們所共享的集體意識、生活方式、思想與承載這些記憶的文化遺跡、物質媒介或科技技術。瑞華老師舉例,一提到90年代以前的流行音樂,我們就會想到特定的民歌。這些樂曲銘刻在人們的腦海裡與黑膠唱片、錄音帶或CD等物質媒介之上,在不同世代間傳唱,成為我們共享的文化記憶。換句話說,文化記憶脫離不了科技產品。以斯蒂格勒的話來說,當黑膠唱片讓位給錄音帶,新時代也隨之出現。

新時代的出現,總令人感到不便、焦慮、不安與害怕。瑞華老師以去年本土疫情爆發後,我們共同體驗的線上教學歷程為例,闡述斯蒂格勒文章中所提及的「崩裂時代」(age of disruption)。當各級學校開始全面進行線上教學時,我們赫然發現不同世代所熟悉的科技介面不盡相同,這多少造成了一些世代衝突。然而,衝突並非總是負面,時代的崩裂會帶來新的感覺。斯蒂格勒認為,為了活出更好的生活,我們會重新調整對於「第三記憶」(tertiary retention)——即前述透過外在物質保存下來的集體記憶——的認知狀態,以致能適應新舊變化,並對未來產生新的「展望」(protention)。

當我們身處焦慮變動之中,企圖創造未來的展望,即進入一個懸置的時代。這種介於正面與負面之間的拉扯,即一種暫時穩定的「亞穩」(metastablized)狀態。在亞穩狀態中,自我會經歷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所言的「跨個體化」(transindividuation),與他者、環境之間組構一個不斷進出、往返彼此的迴路,並在過程中經歷自我的超越、調整或擴張。在此過程中,朋友與家人扮演著至關重要的協助與支持角色。我們因為與家人、朋友之間有愛的連結,願意去克服眼前的困難,跨越到新時代。

 

沒有時代感的時代

 

那麼,我們眼前的困難是什麼?根據斯蒂格勒,崩裂時代最大的問題,即虛無主義(nihilism)。當我們耽溺在演算法與大數據的快速與便利性,任由這些科技技術決定我們個人喜好時,我們同時也過著無感、無展望、無時代感的人生。斯蒂格勒以基督教降神為人(kenosis)的意涵,比喻我們甘願降人為虛無、被大數據掌控的狀態。斯蒂格勒在書中舉了幾個憤青的悲劇人生例子——如環保激進份子Richard Durn與絕望青年Florian——說明年輕世代如何對生命感到絕望,過著生等同死的人生。這些年輕人都深刻體驗「沒有時代感的時代」(the epokhē of the absence of epokhē),未來沒有改變的希望與契機。

在崩裂的時代中,我們被剝奪了「原初的自戀」(primordial narcissism)與「第二時刻」(second moment)的機會,因此失去活著的感覺。瑞華老師以“reflection”說明「第二時刻」的重要意涵,亦即對身處時代的再回想、再感覺、反思的機會。「第二時刻」重要的原因在於,當我們經歷時代時通常是無感的,唯有通過再次回想,重新感覺,我們才能感受到我們所置身的時代感,這即斯蒂格勒強調的“doubly epokhē redoubling”。雖然前途未明,斯蒂格勒對於重啟、改變我們的時代仍抱有希望。在探討斯蒂格勒所提供的答案之前,瑞華老師與大家分享今日的憤青主題曲MV:漫威《復仇者聯盟》 “Enemy”。如同瑞華老師所言,音樂也是一種媒介,她希望藉由這首曲子,幫助大家催化今日所做的實驗。

 

在第一首主題曲播放完畢之後,瑞華老師以更細膩的方式,闡述今天的閱讀內容以及文章中反覆出現的重要概念,諸如第一、第二、第三記憶(retention)以及展望(protention)。第一、第二記憶屬於內化於意識的記憶,第三記憶則是外在物質化的記憶,可與他人一起分享、溝通。瑞華老師以她正在報告的簡報為例,說明大家各自接受、理解的資訊,如何參雜了個人過去所學習到的知識,進而擴張了她的簡報。物質化的簡報將不再屬於她個人,而是集體的第三記憶。在讀書會中場休息的時候,勇超老師接受瑞華老師的挑戰,與大家分享心中的主題曲:Duffy的“Distant Dreamer”。經由外部物質媒介的分享與傳遞接收的迴路,這首曲子也會成為此讀書會的第三記憶。

 

如何重啟我們的時代?

 

下半場的讀書會內容,主要圍繞著斯蒂格勒所提出的解藥而展開。誠如瑞華老師所提醒,文章中許多詞彙都具有雙面性,同時具有解藥的正面意涵與毒藥的負面意涵,斯蒂格勒則是企圖從毒藥中開展出解藥的意涵。傳統上被視為偏離常態的「幻想」(hallucination)或不切實際的夢想,在我們的時代卻是能夠幫助我們違逆演算法加速度攫獲的必要條件;恐怖時代的「降臨」(advent)乃是新時代降臨的先決條件;龍既是像蛇一樣的誘惑,也是驅動我們開啟新紀元的慾望。科技與消費主義的「行星化」(planetarization)發展所帶來的扁平化思考,使我們悲觀地視人類的死路為世界的終局;「行星思維」(planetary thinking)卻能幫助我們跳脫人本中心的傲慢、僵化與侷限,想像無限的可能性。

斯迪格勒所提出的方法是一種以毒攻毒,負負得正的邏輯。例如,以「負熵」(negentropy,恢復秩序)抵抗「熵」(entropy,失序),以不斷地分歧(bifurcate)抵抗計畫性的生成(becoming)。薛丁格的量子物理學實驗所帶給我們的啟發,即想像不同的可能性。當裝有毒氣瓶的箱子封閉的時候,裡面的貓既是活也是死,兩種可能性並存。然而,當箱子打開,貓不是活著,就是被毒死。演算法雖然厲害,卻無法處理不斷分化出來的另一種可能。我們需要開創的是分歧的思維,而非跟隨已經規劃好的生成。

有鑑於斯蒂格勒文章中提到的The Family網路平台太過誇張離譜,瑞華老師特別帶著大家一起瀏覽該組織的網站簡介。這是個教導眾人不擇手段賺錢獲利的組織,尤其以站在法律之外、無道德與不尊重人間倫理的野蠻行為為傲。斯蒂格勒舉這個例子並非要否認野蠻狀態,他認為野蠻狀態既可以是毒藥,也可以是解藥,關鍵在於我們身處其中時,如何實踐傅柯所言的自我管理、照顧(care of the self)。斯蒂格勒要我們肯定智性(noesis)與幻想,兩者並非不相容,而是相互交織,彼此共融。我們總是視幻想為瘋狂,但是瘋狂不必然都是負面的。瘋狂雖然會帶來不穩定,但是其好處在於可以幫助我們反思。反思即是解藥。

斯蒂格勒提出「身體之外的創生」(exosomatic genesis)這個概念,鼓勵我們幻想、追求夢想,勇敢把內心所思所想以物質化的形式表現出來,讓其發展自身的生命,成為公共的知識與第三記憶。因為有智性,我們才能幻想出各種可能性的共含平面(plane of consistence)。而只有在幻想的情境,外部創生才有可能發生。斯蒂格勒認為,知識具有創造分歧的力量,有歧異性的創造,才有新的未來。知識帶來的歧異以及我們因為批判反思所產生的分歧,兩者之間非但沒有衝突,反而更加肯定分歧。透過第三記憶,我們並不是要獲得新知識,而是要發現、想起我們既有的知識與能力。換句話說,我們方才所質疑、批評的數位第三記憶,是毒藥也是解藥。

在瑞華抽絲剝繭導讀之下,斯蒂格勒所提供的答案呼之欲出,即慾望與藝術。在具體實踐上,斯蒂格勒創立Ars Industrialis,希望喚起我們對於數位技術雙面性的關注。數位技術既是破壞者也是新紀元的持有者。斯蒂格勒認為唯有當我們以比快更快的速度反思崩裂的時代,我們才能認識時代。反思即開創新紀元的先決條件。慾望意味著我們願意從規劃好的準因(quasi-cause)岔出去,跟隨我們心之所向,因此慾望總已經是勇氣。綜合斯蒂格勒所提到的愛、希望、勇氣三個關鍵字,瑞華老師與我們分享今日讀書會的片尾曲:Sia的“Courage to Change”。

最後,瑞華老師引述《周易.乾卦》中的「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說明若我們要向龍取經,那將會是「潛龍勿用」的龍。「潛龍勿用」表達的是一種蓄勢待發,卻又不願意任人利用的狀態,與斯蒂格勒所思考的以更高速對抗高速、以無用對抗有用的思維有所呼應,富有負人類世的意味。

 

回應時間:老派人文主義的浪漫情懷?

 

針對斯蒂格勒的文章,勇超老師分別就時間迴路、受眾能動性、原初的自戀、慾望與意志,提出回應。首先,如同勇超老師在開場時提及,在演算法與第三預存鋪天蓋地阻斷人們夢想未來的可能性之際,斯蒂格勒持續提出勇氣的重要性,著實令人敬佩。斯蒂格勒大概是想將找回、重建第一、第二、第三預存所能形成的時間迴路與所能成就protention的過程,這與德勒茲在Bergsonism討論的時間synthesis、藉由回到純粹的過去開展未來的路徑,似乎有相似的地方。

第二,斯蒂格勒在關注技術毒藥即解藥的雙面性時,可能太過追隨Adorno與Horkheimer對於文化工業的批判脈絡,以至於輕忽受眾個體抵抗的能力。比方說,斯蒂格勒在第67頁談論自己如何在監獄裡打破那道“wall of time”的學思經驗,本身就是個singular subject突破演算預存可能性的例子。因此,關於能動性與受眾的可能性,不管是身體或情動面向的,都需要再更進一步思考。

第三,我們仍需進一步考慮,以「原初的自戀」改變未來或重拾夢想的可能性。這樣的模式可議之處在於其受眾顯然是個psychic subject,只包含人類或psychologized主體。雖然斯蒂格勒反覆使用“noninhumanbeings”詞彙,但其意涵並不清楚,可能還是一種人類的想像。此外,斯蒂格勒對於家庭、親密關係、親屬、結構、傳統,有種過於浪漫的情懷,若能加入性別研究或酷兒研究等對於異性戀常模家庭結構或情動的批判與討論,將更能豐富斯蒂格勒在文章中所要談的狀態。

儘管如此,勇超老師仍然正面肯定斯蒂格勒所重視的想像與慾望。例如,近年來,以往較不被認為可登上檯面的科幻、幻奇或怪物等議題,開始在外文學門中發酵。我們應該多加尊重與理解想像。此外,斯蒂格勒所強調的慾望,並非文化研究中被建構的消費慾望,而是拉岡式的慾望。這種拉岡式慾望由意志驅動貫徹,頑固不靈(persistence),不會任由演算法完全制約,會不斷地開展可能性,往前分歧、延異(différance)。最後,勇超老師認為斯蒂格勒與關心控制社會的傳統社會學家有相似之處,都強調公共空間的建立。唯有當第一、第二、第三預存所形成的知識或資料庫不被私有化或資本化,集體的夢想與集體的聚合才有可能發生。

楊乃女老師認為斯蒂格勒比較像老派的人文學者,對於數位技術有種焦慮。斯蒂格勒似乎想要重回人文主義的位置,與其學生許煜有極大的差別,其論述會不會導回人文主義的老路?依照斯蒂格勒的邏輯,我們與技術的發展應該是共同演化,不解為何他晚期會對技術感到如此焦慮。瑞華老師回應,雖然斯蒂格勒認為我們可以在數位裡找到答案,並且訴諸幻想、夢想、慾望等人文的感動,但技術上並沒有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或許這也體現了一個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依照斯蒂格勒自述的人生學習歷程,他26歲才開始接觸哲學書籍,能有今日的成就,已相當不簡單。相較之下,許煜原先的專長就在資訊,後來才跨到哲學。斯蒂格勒大概只能指出一個方向,沒有提出如何透過技術,好好發揮數位的具體方法。然而,他的文字的確很打動人心,也許這就是他的貢獻。

接著,線上會議室有觀眾詢問瑞華老師與勇超老師選擇這三首主題曲的緣由。瑞華老師說道以“Enemy”當作讀書會的片頭曲,是因為這首曲子呼應了斯蒂格勒文章中所提到的年輕人的絕望、憤怒。斯蒂格勒認為這道“wall of time”是可以穿越的,他所提到的比較人文主義的字眼,例如 love, courage, hope,剛好可以在另一首歌“Courage to Change”中找到呼應。這些歌曲都可在Netflix影集中聽到,瑞華老師刻意選這兩首歌,某種層面是想要證明我們在數位上所花費的時間,並不會完全沒有價值,這些歌曲的確很打動人心。勇超老師回應,“Distant Dreamer”的歌詞很符合斯蒂格勒的狀態。斯蒂格勒活在全面操控人們消費欲望、斬斷人類希望與未來的自動社會裡,這樣的社會催生了對生命漠然、淡然的「躺平世代」。Duffy這首歌的歌詞提到,你可能覺得我很冷漠,可是我心中充滿希望。某種層次上,這首歌像是斯蒂格勒的縮影。

另外,針對乃女老師的疑惑,勇超老師則以技術的pharmakon回應。我們常常提到技術的解藥面向,但是別忘了毒藥依然存在。人與技術可以共同演化、共同開展未來新可能,前提是剛剛所提到的跨個體化迴路不能被阻斷。可是,我們所處的社會阻斷了這樣的迴路,這是斯蒂格勒焦慮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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