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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當的凝視、完美的翻譯

陳佩筠

淡江大學英文系教授

      邱漢平教授自師大英語系退休後即赴淡江英文系繼續為外文學界服務、貢獻,我因而有幸與如此受人尊敬的學術前輩共事、與之學習。在和邱老師共事的這幾年間,邱老師不遺餘力地推廣、拓展德勒茲研究的領域。他自己身體力行,每一年都不辭辛勞地參加於歐洲各地輪流舉辦的德勒茲國際研討會,除此之外,他也在國內主持各種形式的學術探討,包括讀書會與國內外學術研討會。在邱老師的勉勵與引介下,我結識了國內諸多德勒茲研究專家,也不時與這些學術先進與同儕一起參與各種學術聚會。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德國科隆舉行的德勒茲研究國際會議。,參與那次大會的所有台灣學者們,在令人緊張到胃痛的發表以後,一同去一家位於河邊的餐廳聚餐。德國素來以高超的啤酒釀造自豪,科隆啤酒更是聲名遠播。那一晚大家共聚一堂,開懷暢飲的同時仍持續探討德勒茲的哲學論述。佐以清爽冰涼的啤酒,以輕鬆卻不失嚴肅的態度討論學術,邱老師那天顯然心情十分愉悅,在微風徐徐的萊茵河畔他讚嘆著那晚的一切便是「快意人生」。許多年後,此時的我憶起那一幕,仍感到些許驚訝。畢竟邱老師平時形象嚴肅,不苟言笑,然而這段往事卻令人看見邱老師始終保有舊時文人的性情,以文會友,把酒言歡,真正的學術便是融於日常生活裏。

    邱老師在淡江英文系主辦了第一屆的德勒茲研究在亞洲的國際研討會,這一創舉開啓德勒茲研究在亞洲的風潮,厥功甚偉。除了研討會,我個人受益匪淺的是邱老師籌劃的讀書會。讀書會的組成單純、人數較少,雖然被指定帶領導讀的同好們各個苦不堪言,畢竟要在邱老師面前導讀德勒茲的文本,其壓力之大非三言兩語可以描繪,但有了這種形式的聚會可以讓大家彼此切磋,更正自己一些可能誤讀的地方,這個過程彌足珍貴。

    我因為與邱老師在學術領域上有許多共同的興趣,又在同一個單位服務,因此有許多與邱老師近距離學習的機會。儘管大多數的國內學者對邱老師的印象應該都認為他是一位對德勒茲研究不遺餘力的學者,但依我個人對於他總體研究的觀察,我覺得邱老師對於班雅明所投注的心力應該比德勒茲更甚,這其實與他長期對於翻譯議題的關注有很大的關聯性。2015年末出版的專書《橘枳之間:西方翻譯理論再思與批判》,是2013年由當時政大翻譯中心主任張上冠教授籌辦的一場兩岸學者共同參與的翻譯理論研討會發展而來的。在研討會上,邱老師發表的內容原以海德格與西蒙東為主軸,但在會後集結成專書時,邱老師仍回到他念茲在茲的班雅明,而且是班雅明的早期作品〈論語言本體與人的語言〉與翻譯的關係。〈班雅明的翻譯與科技論述:從「論語言本體與人的語言」談起〉這一篇論文不但總結了邱老師對於班雅明的長期鑽研,更呼應了他翻譯理論研究的起點,也就是2000年刊登於《中外文學》的〈凝視與可譯性:班雅明翻譯理論研究〉。從2000年到2015年,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邱老師對於翻譯理論的鑽研始終還是圍繞著班雅明。他對於班雅明的解讀也有其特色,有別於大多數翻譯研究者往往著重〈譯者的任務〉,邱老師更強調〈論語言本體與人的語言〉一文的重要性。他認為班雅明的翻譯觀既然承襲自早期德國浪漫主義,就不應斷然忽略班雅明對於翻譯與語言的思索中必然存在的神秘、宗教性的面向。從邱老師的行文中,讀者可以明確感受到他並不滿意解構論者對於班雅明的詮釋,對他而言,解構論者「將其形而上的、神秘的層面抽換掉,改以解構主義的觀點,進行抽樑換柱的工作。因此,在班雅明理論中一些關鍵概念,如原文與譯文之差異,以及相關的凝視與可譯性/不可譯性之關係,都遭到更動」[1]。班雅明論語言時,提及亞當的凝視以及命名的重要性,這表示班雅明是在宗教與神秘的脈絡中思索語言問題,這或可解釋邱老師為何對於解構式詮釋的不滿與批判。

    我特別強調邱老師對於班雅明論述始終如一的熱忱,並非為了抹煞他對於德勒茲研究所付出的心力,也無意在此評斷他對於班雅明的研究。我從這些研究中所深刻感受到的,其實是邱老師對於「真理」以及「本質」等等看似不合時宜的概念,仍抱持著令人敬佩的固執。眾所皆知,在解構理論如火如荼席捲思想界之後,大多數人都避談真理與本質,更不會去探討上帝(或者上帝的話語)。以最世俗的角度來說,避談真理與本質也是為了回避論述可能遭受批評的危險,或者對於真理存在與否的根本不信任。解構論述的影響之深之廣,乃至於人們連任何形而上層面的探討都鮮少觸及。就翻譯研究的角度來說,因解構思潮的興起,研究者對於原文與譯文的關係也不再以正確與否或者是否提升作為評斷的標準。「忠於原文」的準則崩解了,翻譯的地位得以拉到一個新的層次,這些確實是解構論述帶來的一番新氣象,卻同時抹去原文與譯文之間複雜糾葛卻又不可全然斷裂的關係。而邱老師在這種學術氛圍下,堅守著真理與本質的價值,堅持相信翻譯必須朝向更完美的方向邁進。他堅信極致的翻譯模式,「是亞當在凝視上帝以話語創造的動物後,立即以完全適切的語言命名,在上帝的神性與人類的知識之間做完美的轉換」[2]。我可以想像邱老師是如何為「亞當的凝視」深深著迷,在凝視後命名的那一瞬間,語言是如此恰如其分,毫無闕漏。或許這神奇的一刻在人世間已不可得,但邱老師對於真理與本質始終不願放棄、始終期許翻譯能夠如此完美演繹,我想這便是他留給我們最珍貴的一份執著與心意。

 

[1] 請參見〈凝視與可譯性〉頁二十。

[2] 詳見〈班雅明的翻譯與科技論述〉頁一四六。

引用文獻:

邱漢平。〈班雅明的翻譯與科技論述:從「論語言本體與人的語言」談起〉。《橘枳之間:西方翻譯理論再思與批判》,張上冠編。台灣商務,2015年11月。頁131-186。

邱漢平。〈凝視與可譯性:班雅明翻譯理論研究〉。《中外文學》29卷5期(2000年10月):頁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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