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關於喪屍末日的倫理思考

撰稿:陳瑄(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博士生)

 

喪屍(zombie)又名「活死人」,英語即「living dead」。置前的「living」是形容詞,修飾其後的名詞「dead」。從文法看來,喪屍即使可被形容為「活的」,它終究是「死人」,因此,說它介於生死之間似乎並不準確。喪屍就是死的,死大於生。這一點把喪屍與其他同樣被認為介於生死之間的怪物——例如吸血鬼和科學怪人——區隔開來。我們很少視吸血鬼為死人,他(既然不是死人,其代詞似乎應為「他」而非「它」)擁有人的意識與意志,除了生活上的某些不便,例如必須吸食人血維生、不得曬太陽等,外貌基本上與人類無異的他完全可以輕輕鬆鬆地隱身於人類社會之中。此外,他擁有人類所沒有的超能力,諸如千里眼、順風耳、讀心術及速度與體力的提升等等,而且長生不老 …… 怎麼好像比當人還好?這樣一來,也就難怪在某些吸血鬼文本中,出現了一心要成為吸血鬼的人類角色。儘管在各吸血鬼文本中,吸血鬼的特徵略有差異,但總的來說,我們會說吸血鬼是長生不老,而不會說他死了。至於科學怪人呢?由屍塊組成,被電擊後起動,繼而有所意識,學習語言,並追求被人類所愛 …… 這不就是個起死回生,成為人類的故事嗎?無論是吸血鬼或科學怪人,他們都跟喪屍不太一樣,他們都比喪屍少了些死亡。

與科學怪人相反,喪屍並非要成為人類,而是由人類變成活死人。這種狀態我們不會稱為吸血鬼的長生不老,而除了吸血鬼和喪屍本身的差異,兩者周遭的環境也是生死有別。吸血鬼因長生不老,往往橫跨數十甚至數百年地隱身於人類社會中,見證其發展。在吸血鬼文本中,吸血鬼周遭的人類社會是活生生的。即使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吸血鬼《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2013)以沒落了的昔日汽車之都底特律為背景,但一如片名所言,這反而是個一對吸血鬼戀人在愛情中找到生存意義的故事。片末,他們身處的已不是死氣沉沉的底特律,而是夜夜笙歌的丹吉爾(摩洛哥)。相反,喪屍故事都是人類社會陷落的故事,最理想的象徵莫過於人類聚區地(例如城市)或聚集處(例如百貨公司)的陷落。這似乎解釋了為何鮮有喪屍故事把背景設定在杳無人煙的大自然中,但其實喪屍故事要發生在森林或原野還真的有點難度,畢竟,喪屍病毒的傳播有賴人口密度加持。因喪屍病毒爆發而荒廢的建築物、城鎮都是喪屍電影中常見的場景,作為觀眾的我們,總不會期待在喪屍電影中看見大自然之美,或這至少不會是我們看喪屍電影的目的。我們預期會看到的,是人類與喪屍的血腥交戰,是擁有文明的前者始終不敵失去意志卻以量取勝的後者,接著,便進入荒涼的後人類(人類之後)世界。改編自李察.麥森(Richard Matheson)寫於1954年的同名小說,並與該小說同樣描寫世界上最後一個人類的《我是傳奇》(I am Legend,2007),呈現於觀眾眼前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1

然而,喪屍文本中值得我們思考的,不只是介於生死之間的喪屍本身,也包括上述的世界觀——即人類滅亡,世界便也跟著滅亡的世界觀。世界真的跟著人類滅亡了嗎?這視乎我們對世界的定義是否從人類角度出發。喪屍文本的局限或矛盾之處固然在於,這些專門描述世界末日的文本對世界末日的描述,往往止於人類滅亡。然而,也許這也是某程度上的「誠實」,「誠實」地承認喪屍文本的創作者終究是人類。我們不妨把喪屍文本理解為人類藉以想像自身之滅亡的媒介,喪屍文本就是人類滅亡這個想像的載體。從這個角度看,喪屍文本的主角就不是喪屍,而是人類,這個對喪屍文本的理解故然是從人類角度出發的,但既然喪屍文本的創作者終究是人類,誠實地承認這個「局限」也許反而比代言喪屍更有意識於人類主體與作為他者之喪屍之間的複雜關係。

所謂代言喪屍,我定義為把喪屍擬人化,即賦予喪屍人格。當人類變成喪屍,其生前使他作為獨一無二之個體的人格特徵亦從此消失,他便淪為無人格特徵可區分你我的喪屍群眾中的一員。這原是喪屍文本的特色,因為喪屍其中一個可怕及構成危機之處,正是其驚人的「繁殖」速度及因而終於會在數量上遠遠超越人類。然而,以電影為主的喪屍文本自一九六〇年代誕生並漸被確立為一電影類型,此過程中亦出現不少挑戰類型傳統的變體。2變體之一就是人格化的喪屍,喪屍被賦予人格,即可起死回生,恢復為人。《殭屍哪有這麼帥》(Warm Bodies,2013)就是近年著名的一例。3就劇情而言,觀眾或多或少會期待只記得自己名字的首個字母,因而稱為R的喪屍男主角變回人類,以人類的身分與人類女主角茱麗葉——顯然是在影射《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談人類的異性戀的戀愛。R變回人類的契機是吃下茱麗葉前男友的腦袋,因而繼承其記憶,他的人格特徵也繼而變得明顯,他便漸從不分你我的喪屍群體中獨立出來。如觀眾所願,R在結局裡變回人類,但這也意味著他成功被人類代言;當R想要變回人類,他的視角就不是喪屍,而是渴望當人類的喪屍,或根本就是人類視角,因為在人類看來,喪屍是不可欲、因而急需脫離的狀態。傑克.哈伯斯坦(Jack Halberstam)在其新書《野東西:慾望的失序》(Wild Things: The Disorder of Desire)中以「喪屍帝國主義」(zombie imperialism)4形容這種「起死回生」(back from the dead);他認為,此過程暴力地以英雄式的拯救敘事抹去參與其中的眾人、動物與物(things),此外,人性(humanity)的定義亦依附於喪屍樣態的生命。5如此,起死回生其實是弭平細節地只聚焦於人屍對立,並以喪屍作為人類社會中最不可欲的終極賤斥,使變回人類成為合理和必要。

說喪屍是終極賤斥,固然是借用了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稱屍體為「終極賤斥」(the utmost of abjection)的說法,她也形容屍體為「死亡正傳染給生命」(death infecting life)。6我認為這個形容很有趣,而且頗適用於喪屍,畢竟大部分喪屍文本都把變成喪屍的過程描述為感染病毒。我們可否把死亡比喻為傳染病,那喪屍就會是「死亡正傳染給生命」呢?這個比喻的重點有二,首先,生命相對於如傳染病般的死亡,在被傳染前是潔淨的。套用到喪屍上,與之相對而仍然在生的人類是潔淨的,若然被咬,等於感染了死亡而生命被玷污,不再潔淨。這裡的生命可被理解為克莉斯蒂娃之賤斥理論中,主體透過將賤斥物排出體外,得以確立其潔淨的主體性。第二個重點可能更有趣些,那就是在這個比喻中,似乎是死亡主動傳染給生命,死亡並非被動,更不是一動也不動的靜止狀態。總結出這兩個重點後,且讓我回到我在本文之初提出:吸血鬼和科學怪人比喪屍少了些死亡,反過來說,即這些怪物比喪屍多了些生命,而喪屍則比他們多了些死亡。如果說,生命代表潔淨的主體性,那麼吸血鬼和科學怪人就是比喪屍更潔淨,也更趨近於人類主體,但死亡卻非此主體性的缺席,而是潔淨的人類主體遭受感染。死亡不是少了生命,而是生命「多了」病毒、被病毒「玷污」,變成必須被排除的賤斥喪屍。

從這個角度理解喪屍及喪屍文本,把喪屍變回人類的文本等於把死亡當成疾病般排除,成就一個潔淨的結局或未來。相反,沒把喪屍變回人類,而以所有人類都變成喪屍作結的文本,描述的則是賤斥的未來——我們必須避免這樣的未來,並將之從我們對未來的想像中排除,才能想像出美好的未來。這兩個結局看似南轅北轍,其世界觀其實一脈相承:兩者都意味著人類滅亡,世界便也跟著滅亡。確實,藉由喪屍文本來想像未來世界,也許根本自相矛盾,因為這類文本的前設似乎是生死兩立、人屍兩立,雖然也有嘗試跨越兩立的變體,但如何在跨越的同時不以人類為中心、不以喪屍為賤斥,則是這類變體所面對並引出的更大的難題。從這個角度看,讓喪屍變回人類的《殭屍哪有這麼帥》未必理想,另有一些變體則會朝人類與喪屍共存於世但河水不犯井水的方向走(例如電影《我是傳奇》),又有一些變體嘗試讓人類與喪屍當朋友,只是其對關係的理解終究是人類的(例如《活人甡吃》(Shaun of the Dead,2004)就結束在一人類一喪屍的好哥兒倆一起打電動的畫面,變成喪屍的一方仍保留打電動這個人類習性,以喪屍之身參與人類的活動)。我們固然可再參考更多喪屍文本,分析它們對於人類與喪屍之關係的處理,但再多的文本中恐怕也不會有一個「對」的說法,關於人喪之間、關於世界末日。這不只是因為在世界末日到來以前,一切關於世界末日的說法都是未能證實的想像;這也是因為所有喪屍文本也許都面對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喪屍文本的創作者終究是人類。喪屍作為人類社會的終極賤斥,可以說是與人類主體相對的終極他者,人類不會想當喪屍(萬聖節時除外),也難以思考如何在人類與喪屍之間築起溝通橋樑(除非把喪屍變得像人類),以及如何合乎倫理地代言/再現喪屍。

以上問題聽起來似乎都是無中生有,畢竟,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喪屍(真的嗎?),但是,世界末日不也還未到來,而人類自古卻以各種科幻類文本——包括喪屍文本——不亦樂乎地想像還沒有來、不知道何時會來以及會不會來的世界末日。在這些末日文本中,喪屍作為終極賤斥般的他者存在,描寫它們的喪屍文本尤其可以帶出一種難與他者共融的世界末日想像。這有別與眾多以眾生共融為終極追求的末日想像,大部分喪屍末日所描述的,反而是共融的不可能性。或者,只有放棄生命,迎向人類滅亡後,只剩下喪屍的世界,才有可能超越人類主體與喪屍他者之二分地去想像末日及末日之後。但這個版本的末日想像卻不能被任何文本再現出來,因為一但被再現,它便同時被局限在人類主體的想像裡。

[1] 麥森的《我是傳奇》雖非喪屍小說,而是吸血鬼小說,但卻啟發了喬治.羅梅羅(George A. Romero)拍下其首部喪屍電影《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1968),該片為喪屍電影奠下類型傳統,羅梅羅因而被稱為「喪屍教父」(God Father of the Dead),這亦反過來使《我是傳奇》成為在討論喪屍電影時不得不提的重要根源。此外,《我是傳奇》至今曾三次被改編為電影,分別是1964年的《地球上最後一個人》(The Last Man on Earth)、1971年的《最後一個人》(The Omega Man)和2007年的《我是傳奇》。

[2] 喪屍電影這個電影類型始於一九六〇年代,這是從喬治.羅梅羅(George A. Romero)的《活死人之夜》起計算。嚴格來說,該片並非首部喪屍電影,以英語世界為例,1932年的《白殭屍》(White Zombie)才是首部英語喪屍電影,但直至到《活死人之夜》面世,喪屍電影作為一電影類型才有了清晰的定義。

[3] 《殭屍哪有這麼帥》改編自以撒.馬里昂(Isaac Marion)於2010年出版的原著小說,兩者的英文名稱皆為Warm Bodies,中譯本則把書名翻譯為《體溫》。

[4] 「喪屍帝國主義」出自喬迪.伯德(Jodi Byrd)的《帝國的過渡:對殖民主義的原著民批判》(The Transit of Empire: Indigenous Critiques of Colonialism),哈伯斯坦借用並加以引伸,見Jack Halberstam, Wild Things: The Disorder of Desire, Duke UP, 2020, pp. 168-69.

[5] Halberstam 168-69.

[6] Julia Kristeva, Powers of Horror: An Essay on Abjection, trans. Leon S. Roudiez, Columbia UP, 1982, pp. 4.

© 各篇版權屬原作者所有。Copyright of each article remains with the author(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