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parative Literature Association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愛特伍末世三部曲
的激進生態推想
撰稿: 張雅蘭 (國立臺東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副教授)
在新冠病毒橫掃肆虐全球之際來探討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的著作其實是最適合不過了。早在2003年,愛特伍出版《末世男女》(Oryx and Crake)這本小說時,似乎就在預告人類世下科技導向的全球環境問題的未來。愛特伍是加拿大籍的小說家,她的寫作主題從早期關心加拿大文學的存亡問題(survival)、加拿大的國家文學以及與美國的政治關係,到女性意識和主體性問題,就已隱藏著這些問題意識背後有著愛特伍對於全球生態環境遭破壞的擔憂。她的末世論述三部曲小說,分別是《末世男女》、《洪荒年代》(The Year of the Flood)、《瘋狂亞當》(MaddAddam),就是以當今全球人口不斷增長,人類毫無節制的使用資源,導致環境和生態破壞加速,動植物物種大規模滅絕,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的時代造成生存威脅為背景的末世諷刺小說。
繼《末世男女》後,愛特伍分別在2009年和2013年出版《洪荒年代》和《瘋狂亞當》。後兩部小說大抵以《末世男女》的小說框架作為主軸,然更細部描述了發生於全球病毒瘟疫肆虐的大災難的前後世界的樣貌。《末世男女》講述兩個分級嚴格的社會結構,多數平民居住在雜市,而基因工程精英分子則居住在有嚴格守衛和監視系統的公司園區。整個世界最終由科學家首領名為格雷-克雷克(Glenn-Crake)在增加性慾的藥丸中添入致死病毒,將全人類毀於一旦,而他的好友吉米-雪人(Jimmy-Snowman)則帶著基因改造新人類-克雷克人在充滿基因改造變種動物的環境中求生存。如果《末世男女》是描寫園區生活如何造就瘋狂科學家格雷的養成,那《洪荒年代》則是細部描繪了同一時期生活在雜市的種種荒誕、黑暗、罪惡深淵的平民生活。越黑暗的年代,越突顯信仰的重要,代表反主流資本主義社會、堅持環保主義和心靈精神生活重要性的「園丁會」油然誕生。簡單來說,《洪荒年代》就是聚焦於園區之外的雜市生活,也就是由亞當一號所引領的一群綠色生態宗教分子、上帝的園丁的故事。而《瘋狂亞當》則是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愛特伍將前面兩本小說的幾位角色聚集在最後這本小說中,包含在全球病毒肆虐下的生存者——吉米-雪人、芮恩、亞曼達、已屆中年的桃碧、瘋狂亞當科學家和瘋狂亞當的生態主義團體——以澤伯為代表,小說描述這些人如何努力在全球病毒瘟疫後的環境裡求生存,以及如何與基因改造新人類-克雷克人合作。
災難發生前的世界,是一個處處充滿末世景象的世界。看盡人類缺點與邪惡的天才基因工程科學家格雷,相當符合瘋狂科學家的形象,因為他一心只為了剷除貪婪道德墮落的人類,利用病毒造成全球流行病殺死全人類,計畫將地球還原成人類尚未對它破壞前的樣子。同時也是利他主義者,因為他製造基因改造新人類,去除人類的缺點,包含忌妒、敵對、貪婪等,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和最愛的人,奢望讓克雷克人享有原本美好地球的創始樣貌。然而,後災難時代完全超乎科學家所勾畫的預想。倖存的人類面對的是大自然重新掌控世界的狀況、屍體遍野的景象、瘟疫肆虐的毒氣世界、和隨時有基因改造突變的變種生物的攻擊。不但要面對殘酷的自然環境、提防無法掌控的新自然的變異的突襲、更需要時時警覺面對爭奪資源以活下去的敵友不明的人類。
愛特伍在小說中所關切的生態議題,與激進派環境主義者、生態女性主義者所關懷的面相有許多疊合之處。激進派環境主義者,例如深層生態學,主張環境問題並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症狀式解決問題,而必須是長遠永續的規劃環境未來,以及改革人心,人人皆須有環境意識。其中美國環保組織「地球第一!」(Earth First!)的創始人佛曼(Dave Foreman)提倡重新審視人中心的思想,熱情擁抱深層生態生物中心主義的思想,主張所有生物皆有其內在價值。人類無權征服、控制這個星球的每一吋土地。每一個關於環境的決定應該是以地球為考量,而非人類的利益為優先考量。佛曼主張「地球第一!」在保衛生命中拒絕妥協(Bouson 346-47)。換言之,激進派的環境主義認為全球環境威脅來自強烈的人中心主義,人類太過以人類自我利益為中心的結果就是犧牲環境和其他動植物生存下去的權力,導致物種不斷滅絕。也正是因為生物中心思想,這些激進派的環境主義者被反對者譏為抱樹者和恨人類者。
愛特伍的末世三部曲,如她自己極力強調的,並不是科幻小說,而是科推小說(speculative fiction),愛特伍在小說中藉著克雷克這個釋放致命病毒的瘋狂科學家和上帝的花園的設計來暗示激進派的環境主義者如何企圖修改已經走偏的人類社會。然而從其幽默諷刺的三部小說的情節中可以看出,愛特伍似乎並不看好激進派環境主義的思想真的可以為地球和人類帶來福祉。雖然如此,可以確定的是,愛特伍的推想或許離真實世界並不遠,當小說中的情節驚悚地在現實生活中一一出現,不管是財力雄厚的全球跨國公司文化和全球石油企業如何壟斷市場、濫用自然資源、加速溫室效應和石油外洩汙染環境、大型生技製藥不法獲利、生物科技產業的道德隱憂、甚至到科技人文教育的對立紛爭等,都有可能如小說情節般的造成這個世界不斷的分裂與分級以及導向全球生態災難和社會瓦解,讓地球越來越不適合人類居住、甚至終有一天人類也會瀕臨絕種。愛特伍的小說呈現越貧窮的地區,人們(尤其女性)所受到的暴力、歧視、剝削、環境污染越嚴重。在新型冠狀病毒肆虐全球的年代中,許多環境人文學者(如Bill McKibben)不斷指出疫情、種族歧視、暴力、與環境敗壞其實是環環相扣的問題。愛特伍所想像的全球物種(包含人類)滅絕正呼應伊莉莎白‧科爾伯特(Elizabeth Kolbert)在《第六次大滅絕》(The Sixth Extinction,2014)一書中的主張,第六次大滅絕其實就是一種人類世的滅絕。在《瘋狂亞當》的末尾,小說呈現一種人類是否可以存活在地球上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愛特伍似乎在暗示人類未來的生存依賴著跨物種的合作,而這個合作似乎也是愛特伍給這個推想世界的一條可能之路。
本文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第799期,2020年7月。
參考書目
科爾伯特.伊莉莎白(Elizabeth Kolbert)。《第六次大滅絕》(The Sixth
Extinction)。譯者:黃靜雅。《天下文化》,2014。
愛特伍.瑪格麗特(Margaret Atwood)。《末世男女》(Oryx and Crake)。譯
者:韋清琦、袁霞。天培,2003。
–––。《洪荒年代》(The Year of the Flood)。譯者:呂玉嬋。天培,2005。
–––。《瘋狂亞當》(MaddAddam)。譯者:何曼莊。天培,2015。
Bouson, J. Brooks. “A ‘Joke-Filled Romp’ through End Times: Radical Environmentalism, Deep ecology, and Human Extinction in Margaret
Atwood’s Eco-apocalyptic MaddAddam Trilogy.” The Journal of Commonwealth Literature, vol. 51, no. 3, 2016, pp. 341-57.
McKibben, Bill. “Racism, Police Violence, and the Climate Are Not Separate Issues.” The New Yorker. June 4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