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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黛博拉・羅斯之《野犬傳命:愛與滅絕》

撰稿/ 阮秀莉   

中興大學外文系教授

 

扛鼎之作

     本書可說是羅斯扛鼎之作,是原住民族「物物相關」/「萬物相關」(All things are connected)到目前為止最好的哲學人類學申論。「物物相關」/「萬物相關」/「物物交關」是原住民族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在當今原住民生態人文論述中常被引用。當初個人和其他學者使用「物物相關」表述,主要在於對照「物我相關」的表述。「物我相關」看到我/人/我人之外的非我世界,但免不了還是從人出發的人本主義(humanism)。「物物相關」把人的地位,放回到萬物當中,人甚且不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而是萬綠叢中一點綠。

     「物物相關」對照「物我相關」,表述的力道和聚焦點產生衝擊力,但是這個概念長久反覆被沿用,容易流於浮淺的挪用,如原住民和自然和諧共處的制式說法,常常受到浪漫化原住民的抨擊。如何不讓「物物相關」流於口號或表面的望文生義,羅斯繼民族誌《我們因澳洲野犬而成為人:澳洲原住民文化的生命與土地故事》(Dingo Makes Us Human: Life and Land in an Australian Aboriginal Culture)之後,在理論上貢獻了深度的表述。

     羅斯反對現代理性主義,以熱情與哲思充沛的文字,論述大地上令人喜悅的奧秘,以對抗孤絕與死寂。本書設定的範疇為:在滅絕的世代裡,從人與動物之間親緣關係的角度,來思考並活化世界。若把現時定義為地質紀年的「人類世」,羅斯關切的是,現代性的分離主義,造成我們失去和世界的連結,具現在生物多樣性的滅絕。從這個觀點來看,「人類世」是孤獨的世紀,在真實世界裡共同演化的生命正逐漸消失。

     本書以「野犬傳命:愛與滅絕」命名,對羅斯而言,有什麼比澳洲原住民(以下稱澳原)的傳命故事更能說出「物物交關」的神話現實(如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傳命」(the Dreaming/Dreamtime)是白人的用語,澳原各語族有自己的用語,意思都是「祖先的足跡」或「律法之道」。「傳命」故事是澳原圖騰祖先的創世故事,可說是澳原的口傳史詩:所有的圖騰「生物」/生命體—是的,有彩虹蛇之傳命,也有石之傳命—躍出地面,在他們/她們/牠們/它們的旅程經過,留下地貌/天地樣貌,傳下律法。大型小型的傳命,不計其數。做為圖騰祖先的後裔,各族重要的責任是恪守圖騰祖先的律法,他們的身體想像和文化想像都來自圖騰祖先。莫里森(Glenn Morrison)說,以中澳而言,150年來收集、採錄了許多澳原神話故事。他引述弗林德斯(Flinders)大學語言學家尼可斯(Christine Nicholls)博士的說法,傳命敘述和傳命之旅以口述或口唱形式傳承,形成重量級的口傳文學,相當於其他重要的世界文學,如「聖經、可蘭經、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和希臘悲劇」(Songlines and Fault Lines 4)。

 

羅斯哲學人類學的生態論述

     

     羅斯哲學人類學的生態論述取向在第一章就全部攤開來,並且列出解釋名詞,給本書一個清晰的脈絡,將後續幾章會運用到的專有名詞,事先提供相關的操作型定義,以期「在討論困難又有挑戰性的問題時,幫助[她]表達想法。」(17)之所以需要如此聲明,是因為她累積的思考,穿梭在幾個領域之間,逸/溢出單一的框架。

   

     論述於後繼各章依序展開,時有精闢的見解,並且以故事、文學、典故穿插,主要是聖經和澳原故事,約伯的故事、澳洲野犬和出埃及記之家犬、列維納斯狗臉的想像等等,充滿強烈的主見,和異質的介入,有時不免反覆、不免前後言緊繃(如基督教義和澳原言說),但是重要的是,在其思考有所本,有所指,前後貫串形成一家之言說,在眾說紛紜中闢出一條路徑,點亮「物物交關」的倫理世界。

     

     定義部份開宗明義就是「傳命」(the Dreaming)。羅斯把澳原各語群的生成故事/史詩連結到生態的生成變化有其道理,在傳命的世界裡人與物共同生化,而且傳命祖先以各種型態活躍在人間,傳命律法也與時俱在。澳原有二百多個語群,有更多的方言,各語族的生成故事名稱都意謂「祖先的足跡」或「律法之道」(“Footprints of the Ancestors” or “The Way of the Law” ),「道」指涉的是道理,也是圖騰祖先所經過的路徑,澳洲人類學者統一稱之為Dreaming/Deramtime,在白人英語和澳原英語皆通用。最初的翻譯「Dreaming」後來有許多爭議,但是流傳最廣泛,澳原也普遍接受。其他的人類學者也提出各種英譯,儘可能曲盡其義,包括"everywhen" (W.E.H. Stanner), "world-dawn", "Ancestral past", "Ancestral present", "Ancestral now" (諷刺說法), Tony Swain則贊同"Abiding Events" 或"Abiding Law" (Swain,  A Place for Strangers 21–22)。筆者在論文曾經用「夢時光」表達Dreaming/Dreamtime,總覺得難以達意,音譯「傳命」可謂是神來之譯筆。

     其他切中我心的定義有:

     生成(Becoming):生物和無生物都是未成品。可以說是德勒茲的becoming的生態版。

     共同生成(Becoming with):生物和無生物相互依存,我們的生活彼此相關,每個變化的過程都取決於我們與其他生物和無生物的關係。

     生成人類(Becoming human):變成人類是跨物種的課題,在其他物種相伴之下變成人類的我們並不孤單。

     連結性(Connectivity):從生態的交換途徑,擴展到廣義的故事、歌曲和各種生命表達形式的交換,連結成多樣繁複/富的系統。

     世界的形塑(World making):可謂worlding(世界化成)的生態版。(一)我們與其他存在一起生成的過程中,也創造出行動與意義的大千世界,充滿了生與死的各種可能;(二)生物與無生物是未成品,都在生成(或毀滅)的過程中,意謂著大地本身也是未成品。所有的生物都參與了世界的塑造(和毀壞)過程。

     倫理(Ethics):可謂列維納斯倫理學的生態版:和其他存在面對面的交會,承認並回應其他存在的呼喚,理解彼此共同生成的事實。

     開啟(Opening)/開創(Opening up):變的過程及倫理發生的過程(改寫自海德格、哈洛威等作者的生態版,各種存在交會時「被碰觸與回應的經驗」)。

     死亡:世界和生命毀壞之處。

     野性(Wild):脫韁野馬,拒絕臣服於確定性、二元對立。

     

     準此,羅斯一步一步擴充、演繹、延展、連結形成一套「物物交關」的生命敘述。所以上帝不是教義裡的上帝,是力量,是維基・海恩式的信仰,對海恩而言,「宇宙中每一個人與物都是被愛的其他存在」是事實(Reality)與真實(the Real)(20)。

     羅斯最後來到舍斯托夫(Lev Shestov)式的「如世界般瘋狂」,「沈浸在這生命星球的力量、任性、連結與不確定性之中」(頁156)。推到極處,舍斯托夫是瘋魔版的愛之哲學。Madly in love with the world。是遇見野性的上帝。
 

愛、生態存在主義、故事與死亡

     更詳盡的說,對於地球面臨的生態與環境危機,許多敘述會訴諸恐懼,希冀能夠激發行動。提出大滅絕的遠景的確令人望而生畏,但是羅斯在本書嘗試提出另一種強烈的情感:愛,做為動力,因為人會「救其所愛」(Michael Soulé, 6)。本書深度探索愛的能力,相信有能力愛,就有能力改變。在這個物種因為有意無意的人為因素(homogenous crisis)而大量凋零的年代,本書也是一部在「人類世」(anthropocene)中的愛的哲學,超越人本(humanism)--以人類為本--的關係循環。

     羅斯延伸「生態存在主義」的概念,來探討人類活在自然中的身分與角色。羅斯的「生態存在主義」告別西方世界長久以來對秩序、確定性與可預測性的深層渴望,擁抱俄國非理性主義存在哲學家列夫・舍斯托夫和澳洲「絕頂聰明」的原住民老提姆・以寧加雅瑞。他們兩人都體悟到,「生命的世界錯綜複雜、變化莫測、充滿了不確定性和生命奧秘突然的大發生,是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他們殊途同歸,大智若愚,孕育出野性的智慧。」(11)舍斯托夫「反對理性至上的現代主義,並提出生命勝過知識,在他『瘋狂』世界觀裡,變異性與不確定性都是生命的泉源。」(11)原住民老師則讓羅斯學習到,如何體驗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以及在變化無窮與流動的世界裡,接受精神和形體的物我轉換。

     澳原的多物種親緣關係更是羅斯的倫理架構的基礎,打從一開始澳原和動植物的關係就是親緣關係,而不是物種關係,落實在有形的倫理與責任義務當中。澳原跨物種的親緣關係和一般人類的親緣關係一樣,也有親疏遠近的分別,而他們口中的世界和他們述說人類如何融入世界的故事,就是和在地的存在共同生成,共同創造(becoming-with, sympoiesis)。

     故事是澳原串連一切的核心,澳原原運重要人物愛德華・強森(Edward Johnson)告訴羅斯故事的倫理,在於「直接與鄰舍和他們的故事面對面,並將故事傳講下去……」(22)他站在聖址,述說著故事、歌謠、儀式,以及傳命版圖之間的連結性,每一個族群都有義務認識族鄉和地方的「傳命之律」(the Dreaming Law),族鄉之間因「歌之徑」的敘述和路徑相互交接(handover)、連結。準此,滔滔不絕地將故事說下去,把大家變成鄰人,在故事裡面對面,是倫理的手段也是實踐。說故事、聽故事極其重要,說別人的故事、聽別人的故事是倫理的開端。

     最後羅斯回答一個困難的問題:死亡,而她的回覆:死亡是連結性倫理的一部份。羅斯說老提姆的族人有第一條誡命的話,必然是不可對動物之死視而不見。「汝不可殺人」的誡命看不到動物之死(186, 187)。愛與關懷的倫理則並未將動物與死亡排除在外。在打獵與採集的世界裡,「死亡和延續是完整生命的核心面向」(26),而每一次的死亡都意義重大,所以獵人必須具備對於「連結性的基本瞭解或自我規範的能力」(38)。生命的交織包含死亡,「構成一個生態共同體(而非只是歷史共同體)。」(30)生命是禮物,死亡也是禮物,生命接受死亡的禮物/奉獻,得以延續。有責任的活著,是對禮物的回應和回饋。

 

何處找尋羅斯?

     本書令人感到著迷還是感到費解或挫折,端看你的閱讀角度和訓練背景。

 

     羅斯的倫理理想,來自澳洲原住民/原住民的宇宙觀,其多物種共生社群的研究取徑,來自澳原的圖騰世界觀。

 

     且慢將羅斯歸入浪漫化原住民的淺層刻板印象,這是沒有建設性的批評。羅斯的涉獵和對話對象,不乏當代學術界的大名,列維納斯(Levinas)、哈洛威(Donna Haraway),不過有更多大家陌生的人物,包括俄國存在哲學家舍斯托夫(Lev Shestov)、法國哲學/社會學/人類學家布留爾(Lucien Levy-Bruhl), 以及她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的雅拉林澳原老提姆・以寧加雅瑞(old Aboriginal teacher Tim Yilngayarri)。她有自己的追尋路徑。

     本書的屬性也一樣不好單一歸類,在人類學、哲學、生態學、宗教學、倫理學之間出入,在書中交雜著對超越的上帝的對質,追尋的是和人和動物在一起的「上帝」,以及對澳原人與動物互連的圖騰世界的援引和闡發。書寫風格也有擺蕩,充滿理論和敘述交錯,時有詩意發想,是她的性情之作,深層浪漫的表達,假如浪漫解釋為執意追尋理想到盡頭,伴隨古典浪漫主義對自然的崇敬與熱愛,轉向原住民的物我不分家。

     羅斯受到澳原傳統文化的啟發,並將她追尋的理想投射到這個平台。澳原/原住民的傳統生活中有超豐富的生態共生經驗,足供世人借鏡,反思「超分離」的人類中心行徑。澳原這些活出來的,並且繼續艱困/頑強存活的共生共死守則、知識、故事、舞樂、儀典和言語,提供生態反思一個強烈的對比,以及獨特並有具體履踐的研究取徑和角度。不論是從生態而原住民,或從原住民而生態,不必也不能將羅斯擴大等同成為浪漫化原住民的整體。羅斯和她的同路人,標舉澳原/原住民不是在造神,而是把人放回到現代人一路走來,想要擺脫、馴化、切割的背景,成為花團錦簇中的一族,在一團眼花撩亂當中,和地球和萬物同在,共生也共死。

     也因此羅斯最後的思辨,非常適切的來到死亡的哲學。

 

羅斯的學術生命

     羅斯於1980年從美國來到澳洲進行博士論文研究,在北領地的雅拉林和林加拉(Yarralin和Lingarra)澳原社區與居民一起生活了22個月,觀察和採訪Ngaringman和Ngaliwurru發言人,希望了解澳原與族鄉(country)以及澳原和物種的關係,並學習維多利亞河區的「傳命」/「夢時光」(the Dreaming/Dreamtime),即澳原自己對宇宙和人類的解釋和故事,是圖騰祖先走過的足跡和訂下的律法,the Dreaming/Dreamtime是早期澳洲民族誌書寫的英文用語。

     從此羅斯就留在澳洲,與澳原結下不解之緣,她的學術生涯也與澳原傳統生態知識文化密不可分。最先產出澳原民族誌《我們因澳洲野犬而成為人:澳洲原住民文化的生命與土地故事》(Dingo Makes Us Human: Life and Land inan Australian Aboriginal Culture),同時撰寫澳原(後)殖民歷史,又參與澳原土地運動,繼以哲學的思索分享澳原的共生實踐,輾轉來到物種與滅絕的時代危機,傾她一生的關切和學術投注,產出Wild Dog Dreaming。這一切來自與澳原的連結,從而形塑她的學養和學術力道。

綜而言之,羅斯的學術脈絡從人類學出發,吸取了歷史、哲學、文化研究、宗教研究和動物研究的元素,在多物種民族誌、物種親緣關係、物種和環境滅絕的跨領域生態人文研究,具有領導的地位,並且關注和這些議題交織在一起的社會和生態正義問題。

     2015年羅斯確診罹癌,2018年12月離世之前,依然掛念她的新書《微光閃爍》(Shimmer)尚未付梓。該書的主角是澳洲以水果為食的狐蝙(Pteropusspp),連同夏威夷僧海豹和Laysan信天翁,都是濱危的動物,為羅斯最後幾年的合作計畫所關注:「與滅絕相遇:亞太地區末世邊緣生命的多方、多物種研究」(Encounters with Extinction: A multi-sited, multi-species approach to life at the edge of catastrophe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with Thom van Dooren.)。

     羅斯的著作提問:在全球崩壞、物種隕落之際,人類的倫理生命,何以面對此等的失落?她透過「多物種社群」民族誌研究來考查這些問題,經由民族誌的方法,擴大人類社群到多物種共生社群,擴大人類倫理到多物種倫理,並思考死亡,以及超越死亡的死亡。

     多物種社群的典型是原住民社群,羅斯以雅拉林澳原多物種社群民族誌為本所開展的生態人類學、生態哲學和哲學人類學,為現今生態倫理學首見,從她的位置,鮮明而有力的與各家對話。

 

羅斯與澳洲生態人文學術社群

     羅斯帶動並受益於學術社群,與同儕共同創立「滅絕研究工作」群 ,以及Kangaloon創意學者群,互相滋養,互相支持,交流生態思想,並以學術和創意論述分享生態觀點,連同當時國內外學者凝聚共識,發展生態人文這個領域,統攝繽紛的生態文學、生態歷史、生態哲學、生態人類學等人文領域的生態探討,並展開人文批判的跨學科領域研究。2012年羅斯與數國學者共同創立《環境人文》,成為這個跨領域的發表期刊。

     羅斯的基地澳洲,幅員廣大,北方有熱帶地區,南有南極洲領地,有生物多樣性、族群多樣性、殖民歷史、解殖民運動、特有物種歷史和滅絕史,非常適合發展全方位的生態人文研究。生態人文現在已廣為大家所接受,羅斯在眾聲喧嘩當中,以她獨有的聲音,參與引導潮流。

     感謝譯者、感謝益仁老師、感謝促成此書在華文世界發行的所有人,在羅茲騰(Holmes Rolston III)和貝歐卡 (J. Baird Bailcott)的環境哲學和倫理學之後,獻出注入原住民思維和世界觀的生態倫理學。MitákuyeOyás'iŋ (“all are related,” "all my relatives," "we are all related," 或 "all my relations," Lakota祈禱用語)!

 

黛博拉・羅斯經歷

曾任澳洲國立大學北澳洲研究所所長

澳洲社會研究院、太平洋與亞州研究院人類學系

熱代疏林可持續性發展的合作研究中心研究員

美國人類學聯盟、澳洲人類學學會、澳洲原住民與Torres Strait島研究所會員

原住民土地委員會、北部及中部土地議會

新南威爾斯公園與野生生物委員會及原住民地區保護局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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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犬傳命:愛與滅絕》

作者: 黛博拉.羅斯  

原文作者: Deborah Bird Rose

譯者: 黃懿翎

出版社:紅桌文化  

出版日期:2019/05/22

語言:繁體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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