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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的醫療人文研究」會前系列論壇(一)
《永夜微光──拉岡與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

撰稿/台大外文系副教授沈志中

 

主題:永夜微光──拉岡與未竟之精神分析革命

主講人:沈志忠(台大外文系副教授)

與談人:廖朝陽(台大外文系教授)

主持人:黃宗慧(台大外文系教授)

時間:108年5月4日14 :00-17 :00

地點:國立臺灣大學校史館一樓外文系會議室

主辦:中華民國比較文學學會

Sapereaude !

     對精神分析而言,人類文化的「黑暗時代」並非十七世紀的啟蒙思想才發明的概念。佛洛伊德稱「文明之不豫」不正意謂著從人類進入文明那一刻起,就是惡的到來,就是永夜的開始?若人所處的文明世界是有缺陷的,那麼永恆地周而復始的繁星所凸顯的,並非人所幻想的完美無缺的世界,而是某種超越世界和諧的可能性,那正是康德所謂「純粹理性」的超驗結構。

 

人如今究竟是什麼樣子,雖然意識和感覺應對我們有所助益,但我們仍是不很清楚;至於人將來會成為什麼樣子,我們就更無法猜測了!儘管如此,人類靈魂的求知慾仍忍不住急切地研究這個離它如此遙遠的對象,並力圖在這樣陰暗的認識中獲得一線光明。〔……〕在晴朗的夜晚遙望繁星密佈的蒼穹,是只有高貴靈魂才能感受的享受。在大自然萬籟俱寂、感官歇息的時候,不朽精神的隱密認識能力就會說出一種無法名狀的語言,給出一些未展開的、只能感受卻無法描述的概念。(康德,《一般自然史與天體理論》,1755)

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康德,《實踐理性批判》,1788)

     在文明的無盡黑暗中,人類思想所能依賴的將只有天際上的微弱星光,一如康德從仰望星空所展開的啟蒙革命。正如「革命」(revolution)一詞源自天體運行的周而復始,革命之所以具有顛覆的力量,是因為它始終不停地轉動,沒有預期的終點或目的。同理,這本書的書名中「未竟的精神分析革命」並不表示革命事業的未完成或有待完成,而是未竟才能維持精神分析永恆轉動的顛覆力量。

 

     康德(Immanuel Kant)在1784年的〈何謂啟蒙?〉(Beantwortung der Frage:Was ist Aufklärung ?)中以幾乎反面的方式,將「啟蒙」定義為一種「走出」(Ausgang)蒙蔽之「未成年狀態」(Unmündigkeit)的歷程。而所謂未成年的蒙蔽狀態就表現在人對知識的拒絕,也就是日後精神分析定義為「防禦」的「不想知道」的態度。例如人寧可屈服權威,也不願負起自身的知識責任。因此,康德以一句箴言總結「啟蒙」帶來的改變:「勇於求知!」(Sapereaude !)(Kant [1784]1971: 35)。

 

     但即使啟蒙是令人走出知識、權力與倫理之理性禁錮的職責與義務,它仍是一條正在通向遠方之「成熟」狀態的道路。換言之,啟蒙只能處在「前未來式」(futurantérieur)的時間,而當中未來的真理也將只是一個賭注。拉岡(Jacques Lacan)曾提過的一個三歲小女孩發明的遊戲,正可說明啟蒙和真理的前未來式關係:這個小女孩發明了一種和爸爸一起玩的遊戲,也就是她自己跑到房間的某個角落,然後一步一步走向她爸爸,一邊說著「來了喔、要來了喔」。那麼這個遊戲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為了要找到爸爸嗎?當然不是,因為找到了遊戲就結束了。但相反地,若女兒一跑到角落,爸爸就躲得不見蹤影,那也不會有遊戲,因為她會馬上大哭。因而,這個遊戲之所以好玩是因為爸爸就只露出一角,但女兒卻不會找到爸爸,所以可以一直不斷地「要來了喔、要來了喔」。所以,最好當女兒走來時,爸爸就開始四處躲,讓女兒找不到!(Lacan 1964-65: 594)

 

     同樣地,啟蒙遊戲當中推動著遊戲行為的就是那個永遠無法完全找到的真理。這也意謂著啟蒙只能抓住真理的尾巴,而另一半的真理則只能隱藏在不可見的陰影當中。就像這本書也喊著一陣子「要來了喔」,但即使現在我也只是以一種「前未來式」的時間去談論、介紹它。

 

     正如拉岡所言,「真理,無法被全說〔…〕只能半說(mi-dire)」[1]。真理不可能被窮盡,並且僅存在於「說的向度」(dit-mension)。如此,若有拉岡理論的真理,那麼我們不應試圖從拉岡的「書寫文本」去尋找一種全然的真理,而是必須從拉岡的授課、演說、訪談等「話語」記錄,去揭露一種不盡然的真理。因此,正因為知道無法窮盡拉岡理論的一切,本書才敢試圖對拉岡的講座文獻──包含已出版與未出版的講稿、文稿與書信等──進行詳盡的整理與研究。

 

     當然,這麼做並非為了指出拉岡思想的單一歷史發展路線,更不是企圖去樹立某種拉岡理論的詮釋權威,而是從精神分析所謂的「後遺性」(Nachträglichkeit)時間,去探討佛洛伊德理論所遺留的問題與結構語言學所展開的新視野,如何左右了拉岡論述的演變,以及相對地拉岡又如何決定了精神分析與語言學這兩者在知識歷史上的意義與命運。

拉岡肯定佛洛伊德對無意識的發現具有前瞻性的視野,但他認為這個應當對人類知識與實踐帶來革命性改變的精神分析理論本身卻建立在一個薄弱的神話基礎上。因此,拉岡主張「回到佛洛伊德」的理論工作可被喻為是對精神分析這棟百年建築物的二次施工。只是原本應是美化、修補的二次施工,卻變成了地基的全面翻新。也因此,這本書的目的不僅要闡釋拉岡的理論觀點,更要洞察拉岡如何重新賦予精神分析這棟百年建築新的生命。

     正如拉岡比喻,在今天的大學論述中精神分析早已成為某種與「我」無關的「學術」──或許不只精神分析如此,而是所有知識學科都是如此。在拉岡眼中,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蒙昧永夜而言,佛洛伊德就像是遠處的微光,他「不需要看見我,也能盯著我」。即使佛洛伊德眼中並沒有拉岡,但這並不表示「佛洛伊德之事」(chose freudienne)與他無關。他始終堅守相同的崗位,以往如此,此後也將是如此。佛洛伊德雖然死了一百多年,但他開創的精神分析仍與我們息息相關。拉岡批評「國際精神分析協會」幾乎讓佛洛伊德的屍首再死一次,並使精神分析達到了國際級的腐朽,但這無疑也更驅策拉岡竭力要讓佛洛伊德的詞彙與概念重獲生命,以便再次彰顯精神分析塵封的顛覆力量。

     佛洛伊德留給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遺產,並非關於精神結構與其運作的後設心理學假設,或所謂「原我、自我、超我」等僵化的概念,而是能夠不斷翻新關於精神之提問方式的知識力量。那麼在以知識取代主人位置的大學論述中,如何維護精神分析不斷翻新知識的「顛覆的美德」[2]?若「主人論述」是一個直接「表明要掌控」的論述,那麼作為其反面的「精神分析師論述」,便是反對任何企圖掌控的意願與宣示。正如拉岡在〈論精神因果〉(Propos sur la causalitépsychique)指出,人生充滿著一連串偶然的意外與驚訝的挫敗,這一切有如夢境般難料的命運,有什麼是人的意識所能掌控的?(Écrits: 159)因此,相較於主人論述,精神分析論述的主張就是不要主張,精神分析所能掌控的就是反對掌控。因而在大學論述中,精神分析最具顛覆性的力量,莫過於拉岡所說的「不企圖找出答案」(S-XVII: 80)──或許拉岡的追隨者們仍在其論述中找答案,但拉岡自己絕無這樣的意圖。

     這本書不僅非主流論述,甚至也違逆「主人論述」。我們可以說它是精神分析在大學論述之下的無聲吶喊,因為寫下的同時就已知它們將不會被聽見。但此刻的無聲也顯示著此處曾有人高聲吶喊。正如孟克(Eduard  Münch)的《吶喊》(Le cri)就顯示著早已不在場的吶喊所烘托出的寂靜。

     雖然精神分析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至今仍然被排除在大學機構之外,但無論佛洛伊德或拉岡均曾利用大學一隅講述精神分析,讓大學論述的知識從主人的高度被重新放回不可能的真理位置上衡量。借用拉岡的比喻,精神分析像是被棄置在大學殿堂牆角的小石頭,但這樣一顆無聲無息的石頭若四處滾動就足以撼動地基,甚至使整座大學論述的結構傾圮。

     本書除了緒論與代結語之外,共有十二個章節,詳盡地評述了拉岡從1953年到1980年間從未間斷的「講座」。而這本書的內文可以說見證了拉岡著作中一個圖與文的地位逆轉現象,也就是傅科在《這不是一隻煙斗》中所說的,圖與文之間的不相容。在拉岡早期的論著中少數的圖示的功能就只是作為文字的圖解。但到了後期則完全逆轉,所有的文字完全成為了大量的圖示的解說。當然這一方面與拉岡堅信唯有他稱為「碼電」(mathèmes)這樣的形式化語言才能傳遞一種蘊含著不可能之真理的知識,但另一方面也因為形式邏輯學斷然地切割開無法論定真假的真理向度,才使得拉岡不得不另從代數拓樸學去尋求解決的辦法。

     拉岡從精神分析的經驗指出,所謂「人進入語言」指的是「人作為說話者被拋擲在一個語言系統中,並因此構成為主體」。但他在被意符所代表的同時,也必然成為語言系統中一處不可化約的欠缺與空洞。因此具體的來說,這個進入語言的情境,就是羅素悖論所表達的:一個集合不能包含它自己,否則就構成悖論。

     如何解決這個悖論?對拉岡而言,若我們能解決這個悖論,就能同時說明,無意識的說話主體與作為大他者的語言之間的關係,以及主體與大他者之慾望的辯證關係。而首先解決這個問題的,就是代數拓撲學上的克萊茵(Felix Klein)提出的「基本群組」(fundamental group)。由這個基本群組所成的表面就是拓撲學上定義具有一個「虧格」(genus)的環狀體表面。由此,拉岡認為,環狀體是由圍繞著一個核心空洞不斷重複的環圈所構成,這就相當於從空洞的存在狀態到以「一劃」意符的重複形式進入語言的主體結構。而其他如莫比烏斯帶(bande de Möbius)表面、十字帽(cross-cap)、克萊因瓶(bouteille de Klein)等表面結構亦均由環狀體表面衍生而來。

     如此,具有一個虧格的環狀體就能夠以近乎直觀的方式,讓我們跳脫開球體空間之廣延表面的思考模式,進而去構思以欠缺為基礎的分裂主體的結構。如,人類思想牢不可破的「宇宙觀」(penséecosmologique)預設,亦即人──無論是稱為「主體」或「心靈」──是被外在現實或宇宙所包圍起來的「微宇宙」(microcosmos)。然而,當人「進入」語言時,是以欠缺、空洞的方式在語言中被代表,因此我們必須想像代表主體的微宇宙和代表語言的大宇宙之間經由一處「空洞」銜接在一起。如此,這就形成了克萊因瓶的表面結構。

     這類具有一個虧格的拓撲表面結構,徹底顛覆人類從笛卡爾以來的空間構想。笛卡爾主張空間是一種由物體的長、寬、高三個向度所佔據的「廣延」(étendue),其內部和外部空間分明,就像是在一個球體內部空間放入另一個球體,其內外界線分明,內部始終是內部,外部也永遠是外部。這兩者的關係不會改變。然而,環狀體卻挑戰著這樣的空間定義。例如若在環狀體上進行切割與翻轉,結果將會形成一種內外反轉的「套管」(trique)結構。原先環狀體的中軸變成是套管的「內在」,而原先環狀體的內心則成為了套管的內、外部互通的空間。

     對拉岡而言,人類先前認識的世界體系都是「類球體的」(sphéroïdal),而生命體自己也將自己視為一個氣泡。但隨著拓撲學的認識,人將有機會察覺,生命體的結構就有如一個「套管」(有口器、肛門和填滿內部空間的內藏)。

同樣地,拉岡也批評佛洛伊德的精神裝置圖示不僅令人困惑,而且無法傳達他真正的想法。相反地,若根據佛洛伊德的定義,那麼精神結構更應該像是沒有內、外部之分的克萊茵瓶,或甚至就是一個環狀體才是。因此,從1960年代開始,這個代數拓撲學就一直是拉岡講座中的說明主體結構的理論模型。直到1970年才又加入了波羅米昂結與編織的構想。(講稿節錄)

 

[1]Jacques Lacan(1978), Lettres de l’École, École Freudienne de Paris, 22, 499-501.

[2] Jacques Derrida, ElisabethRoudinesco, De quoi demain…Dialogue, Paris, Fayard/Galilée, 2001: 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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